明昭二十六年,百年未有之霜降。
厚厚的雪層像是多年未見的重逢,一場又一場地狠狠地鋪降,直到今宵,它才慢慢歇息。滿眼望去,這世界都是冷冷的白茫茫。
背上的男人似是剛醒,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卻被風雪灌入喉中,換來一陣急促的咳喘。
“主…主子,你醒了”
男人驚喜的聲音喚起了意識回籠。
顧驕這才發現自己正被暗衛背在背上,昏迷前的刀光劍影還曆曆在目。
顧驕是顧王爺長子,其父因赫赫戰功,又有從龍之功,是當今聖上親封的異姓王。但天不假年,明昭十一年冬,王爺于北國戰亂中以身殉國。其幼子出生時便夭折了。
因此,顧驕襲爵,接下了父王手中的重擔,撐起了北防大營的軍旗。
“暗五…本王…不是…讓你們走了嗎?”
顧驕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嗓子似着了火般幹澀疼痛。
身下之人一聲不發,隻是行進的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顧驕知道,他們這是違令了。
“他們呢…”
嗓音喑啞,語氣卻出人意料的平靜,如果不是身不由己,不會隻剩暗五一個人護送。
“主子……抱歉。”
……
暗五,又名沈清,但一般沒人會叫暗衛的名字,都是依照數字排行。
顧驕手上有皇帝禦賜的暗衛營,都是忠心不二的死士軍。
為首者五名暗衛,下部連帶二十五名青衛,唯尊顧驕令。卻在這場太子安排的謀殺中,僅存暗五一人。
太子……
趙乾煜……
十年同窗情,自邊關大勝回京,手握軍權以來,一直盡心為其謀劃,從無人知曉的二皇子,到朝中上下皆為贊聲的太子殿下,顧驕自認為從未有過不二之心,最終卻落到現在這個下場。
……
“這是哪…”
顧驕帶着恨,咽下血沫,嗓子撕裂的疼痛喚起一絲清明。
“回主子,到飛石谷了,穿過棧道就是大營。”
顧驕閉了閉眼,知道今日難逃一死。離大營這麼近,卻無一絲聲響,想來趙乾煜早已将營中控制,不知何時身邊出現了叛徒。
他自嘲的笑了笑,往日與自己立誓要肅清大好河山之人,卻因擔心軍權旁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最終不惜與敵軍聯手,也要将自己斬于馬下。
那可是自己和将士們用命護下來的邊關,又因自己,被堂堂太子殿下引狼入室,真是諷刺。
顧驕雙眼微紅,擡手搭在了沈清肩頭。
“放我下來。”
顧驕擡眸望着前方被大雪覆蓋的路。太子不可能放虎歸山,被追兵追上不過是遲早的事。
沈清停下腳步,卻倔強的不肯将人放下。
“主子…”
顧驕手上用了點力。
“聽話。”
沈清咬牙,卻沒松開手,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主子的命令。
"主子,再堅持一下。"
沈清的忠心,這會兒他哪兒能看不懂。
顧驕得到暗衛營這份賞賜的時候并不高興,曾一度将暗衛營視作皇上的人,雖聽令做事,卻也行監視職責。
因此暗衛營不過就是他一件趁手的工具、鋒利的刀,無關其他。
沒想到最終在這天地間能與他走這最後一程的,卻是他從前從未入眼的。
顧驕動了動麻掉的腿,卻不料身下之人傳來一聲悶哼。
一股溫熱之感傳到了顧驕的大腿上。
他伸手一摸,滿是鮮血。
暗五并不比自己傷得輕。
顧驕低頭,這才發現,暗五整個靴子都浸在雪地之中,擡眼仔細打量眼前人,竟發現這人比自己傷得還重,身上幾乎沒一塊好地兒。
墨色制服掩蓋了大片血迹,唯有腰間一道刀傷,穿透了皮肉,深得見骨,這人卻一聲不吭地背着自己走了這麼久。
顧驕心下不忍,将放于腰間唯一一瓶金瘡藥掏出,置于沈清眼前,溫熱而帶着血氣的呼吸撲灑在側臉。
“這是宮裡的秘藥,能讓你恢複的快些……”
“放本王下來,你趕緊走。”
或許是人之将死,憐憫之心湧上,又或許是知道,暗衛營五個首領雖然是按入營時間排序,但小五确實是最小的,暗一到暗四平日裡都寵着這個小弟。
“好好活下去。”
話音未落,沈清全身一抖。意識到主子在背上,不能跪下。
“主子…”
“屬下自入府起,職責就是保護王爺,死生同主,絕不獨活。”
言語之間着急,步伐加快,牽動了傷口,鮮血湧注,滴落在雪地裡,留下一抹赤色,卻也染紅了顧驕的眼。
……
身後傳來一陣響動,遠處雪地已被追兵占領了一半,一道明黃色身影立于馬上。
顧驕輕嗤出聲,沒想到太子殿下要親自送他上路。
顧驕搭着沈清的手緩緩起身,他自知想逃是不太可能。
“去飛石峰。”
沈清擡頭,眼眶微紅,他也聽到了追兵的響動,也猜到了王爺所想。
“主子,别丢下我。”
顧驕捏了捏他的肩膀。
“不會。”
隻有兩字,足以心安。
沈清眼睛裡燃起光芒,眼神異常堅定。
“屬下…遵命”
……
夜深露重,霜降之日尤甚。
這通往飛石峰的道,本就艱險,顧驕當時選擇在這裡設關隘,看重的就是亂石矩陣,易守難攻,沒想到最後成了自己的喪命處。
雪天封路,每一步都是刺骨的寒意,二人一身血氣,卻一刻不停,但重傷之人怎能敵過對方馭馬快行,不到一刻鐘,趙乾煜便帶着數千人馬趕到身後。
“顧夜闌,事到如今,你是逃不掉的。”
顧驕,字夜闌,是皇帝賜名,王爺夫婦取字,少年驕氣,集萬千寵愛長大。
顧驕擡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崖口,心裡異常平靜。沈清擋在身前,作備戰勢,即使重傷,也無退意。
天空不知何時又開始飄雪。
趙乾煜看着昔日風光無限的王爺一朝沒落,大笑出聲。
“顧驕,别怨孤,隻怪你站的太高,擋了孤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