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禮部接司禮監轉上谕,着禮部主持操辦大皇子生辰宴。
六月十七日,陸燼軒離京的第二十日,大皇子生辰宴在春風如意園舉辦。外臣攜内眷與宴。被禁足了将近一個月的太後及衆妃得到了短暫的自由,得以離開内宮參加宴會。
宴上歌舞升平,皇室宗親與官員内眷趁機相看年輕人。所有人都很開心,唯獨有一點疑惑——
“皇上龍體抱恙,無法出席。”元紅如此向衆人解釋道。
大家立即看向太後。
康王故作驚訝道:“皇上病了?可請了禦醫?禦醫怎麼說?”
康王是與皇帝親屬關系最近的宗親,他站出來發言,基本可以替代大多數人表态。
元紅應對自如:“隻是偶感風寒,皇上心慈,怕到宴上将病過了人,這才說不來的。諸位也不必憂心,好好慶賀大皇子殿下生辰便可。”
康王轉頭面向太後,“太後,本王十分擔憂皇上,不親自去探望一番着實心中難安。”
他不與元紅這個太監多費口舌,太監不過是皇帝養的狗,他和元紅争辯再多,對方也不能越過皇帝拿主意。
太後被陸燼軒關了這麼久,心裡依然怄着氣,母子間心生嫌隙,壓根不想管皇帝是不是病了、病情如何。她壓着心中的怨氣擺手說:“皇帝不想見人,康王就别去煩他了。今兒給稚兒慶生,也别扯前朝的事,大家隻談家事。”
康王被太後搪塞,便自己坐下了。心裡卻在琢磨太後被皇帝禁足一月不可能不心懷怨氣,聽太後這口氣不知道皇帝不來宴會究竟是又在忙着幹荒唐事,還是當真生病了無法出席。
假如皇帝病得見不了人了……好事啊!
康王心裡湧起隐秘的愉悅,最好過幾天他就能聽到皇帝病逝的消息。
皇帝的缺席在衆人心頭激起細小的浪花,但不妨礙大家臉上堆砌笑容,共同慶賀大皇子生辰。大皇子生母慧妃亦已從诏獄出來,維持着僵硬、虛假的笑容坐在大皇子身側,不停地去握孩子的手以尋求安全感。
連日的诏獄生活将這個頗有惠名的女人幾乎再也笑不出來,人消瘦了,話也變少了。她切身體會到了“伴君如伴虎”,過去在閨閣中、皇宮中的幼稚幻想破滅。
她以為她出身家世好,入宮不久就得封皇妃,然後誕下了皇帝的第一個皇子,比那個早死的皇後得臉多了。她以為她能夠在這宮中争一争,也為自己的兒子争一争。最後她的兒子繼承大統,她則如當今太後一樣母憑子貴,一躍成為太後,做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她以為她尚年輕貌美,乃四妃之一,同領六宮事務,總有一天她能博得帝王無邊的寵愛,母子皆為尊貴主子。
然而诏獄一行無情戳破了她的幻夢。
她在這座皇宮中從來不是“主子”。
她于皇上而言隻是——“女人如衣服”。
她像一尊塑像,麻木地坐在宴席上,努力撐起光鮮的外表,隻為不失大皇子母妃的體面。她已經完了,可她還不肯放棄,皇帝為大皇子辦生辰宴給予了她錯覺。
大皇子未受厭棄,她就不能倒下,皇上會看在稚兒的面子上給她留一分餘地、一分面子。
兒子是她唯一的籌碼和護身符了。
這場宴會白禾也來了。侍君在後宮妃嫔中是沒有實際品級的,所以他們這樣的男妃本無資格出席如此正式的皇家宴會。禮部單是給白禾安排座位就愁掉了好幾位大人頭發。最後不得已由内廷去問元紅的意思才最終确定給白禾安排宗親席的上位。
巧的是他的座位正與康王相鄰。
皇帝不在,太後是在場地位最高的人,她宣布開席後衆人就開開心心喝酒吃席。歌舞節目演了幾場之後,禮部官員主持獻禮。
與皇帝過壽不同,官員不必向皇子獻禮;長輩不必獻禮。但為表親近,宗室宗親的長輩和妃嫔會送禮給皇子。
大皇子虛歲才十歲,看着長輩們送給自己的各種機巧小玩意、精美物件開心得不行,當下抓起幾樣玩意就要去找弟弟們玩。慧妃僵笑着死死拽住他。
“稚兒,你如今已經大了,要穩重些。長輩們贈你生辰禮,你應當挨個道謝過去,不可肆意離席。”慧妃說。
大皇子有些害怕地往旁側躲,慧妃身後的宮女趕忙上前抓住慧妃手腕想扯開,并壓低聲勸:“娘娘!快松手!這樣殿下不舒服!”
慧妃這才如夢方醒,驚慌撒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母妃、母妃一時情急,稚兒别怪母妃。”
大皇子癟癟嘴,但他總歸不是牙牙學語的嬰兒了,不會因為母妃的失态而吓得哇哇哭。隻是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悶悶地去向送禮的長輩們謝禮。
“我、本宮今日有些不舒服,多虧你乖覺,及時提醒了本宮。”慧妃側頭瞥着出手的宮女,“自你被帶去内廷慎刑司,我們主……我們二人已有許久沒見了,不想内廷還能放你回來伺候本宮。”
這位因在寝宮前喧嘩被内廷關押的宮女正是慧妃宮裡的大宮女,掌事林姑姑。她低眉順眼輕聲說:“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氣。之前是奴婢忘了規矩膽敢在禦前放肆,經内廷調.教奴婢已改過了。奴婢還要謝娘娘不計前嫌留用。”
慧妃愣住了。
林姑姑過去不是這樣的性子。
一宮掌事怎會如此奴顔婢膝半點傲骨、尊嚴也無?
一句“調教”使慧妃如墜冰窖。
奴婢會被内廷調教得乖順。後妃呢?
後妃也會如此。
另一邊,康王故意找白禾搭話:“這位眼生得很,本王似沒在宗親裡見過。不知本王該如何稱呼?”
白禾将臉轉過來,看向康王說:“戶部主事白煜之子,白禾。”
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康王頓了下,做出訝然的樣子道:“原來是白侍君?皇兄近日最寵的……失敬失敬。莫怪本王眼拙沒認出來,實在是慣來侍君不會出席這般場合,本王着實沒想到近來京中最教人津津樂道的主角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康王笑着說出這番話,同時端起酒杯舉向白禾,“本王同侍君喝一杯,不知侍君可賞臉?”
單憑這番作态難以讓人分辨其為惡意還是善意。康王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得封親王爵位,與皇帝的感情不說多麼親近,但也絕對沒有惡劣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以真皇帝那荒唐德行,但凡康王比那位靠譜一點早就有朝臣支持他去搶皇位了。
白禾沒有打聽過康王的消息,可他看康王妃妹妹賀小姐在外頭的做派就猜測康王隻怕不比那皇帝強多少。
白禾道:“王爺認不出,或可問問王妃認不認得。賀小姐狀告我兄長的案子前幾日才在京府尹那裡結案。”
康王目光一沉,又莞爾道:“白侍君挺風趣的,難怪能得皇兄寵愛。本王這個皇兄從小就讨厭死闆的東西,喜愛有趣的。”
“王爺不必将我比作物件。”白禾端起茶盞遙遙一舉,“皇上有旨意,說我年紀小喝不得酒。恕在下不能與康王爺對飲。”
康王徹底被掃落面子,金尊玉貴的王爺徹底拉下臉來,陰恻恻壓低嗓子說:“白侍君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侍君這詞說着可不好聽,說白了就是一床笫侍弄的玩意兒!皇上喜愛新鮮玩意兒,今日寵你,明日就改寵别人了。”
康王一點虧都不肯吃,當下就說:“待過兩日本王去搜羅些姝色男子獻給皇上,你也就……哼。”
康王直接擺臉色,白禾擱下茶盞,底部叩在案上發出細小的響聲。他站起身,對滿座的人與華美歌舞目不斜視,“王爺請自便。”
說罷他便離席。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早膩了這樣的宴會。他也累了,不情願在除了掌握着他未來的陸燼軒之外的人面前虛以逶迤。
康王側首示意随從:“跟上去。”
随從悄然跟着白禾離開宴席,從宴會場地到園子大門有一段距離。春風如意園不在皇宮大内,而是在宮外擴建的一處專門辦皇家宴會的園子。随護的侍衛不方便守在宴會場地門外,這麼多官員宗親所在的場合,皇帝不到場卻同時增加侍衛人手會令他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