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擡起胳膊指着自己的傷處道:“這是她刺傷的。”
康王卻皺眉辯道:“是啊,是她刺傷的。那她為何刺傷你?定然是你意欲對她行不軌之事,她反抗之下才弄傷了你!”
白禾的視線落到仍被侍衛押着的人身上,“王爺之辯才遠甚母後。此人是刺客同夥,母後與王爺不妨先審一審他。”
太後不說話,等着看白禾如何洗掉私通嫌疑。
“同夥?”康王瞧向被押跪在地的人,“此人是我王府下人,今日随本王與宴,不是刺客。”
“是是,小人方才就禀明太後了,小人是王爺府上的下人。”
“說說,你怎在此,怎會被白侍君當做刺客的?”康王問。
“回王爺,奴才是聽見這邊有人呼救才過來的。”
“誰人呼救?”康王順勢問。
出乎意料的是,随從遲疑了。
“怎地?不敢說?”康王不解,“在太後和本王面前有何不敢說的?隻要你如實說來,沒人能對你如何。”
“王爺……”随從擡起頭,觑見康王的表情,咬牙道,“奴才聽見賀小姐呼救,便顧不得那麼跑過來,那房門正是奴才撞開的。”
白禾:“說謊。此屋門是向外開的。”
随從急忙改口:“是,是向外開的,奴才剛才話沒說完呢。奴才先是上來踹門,踹了幾腳不見效,這才發覺此門是向外的。”
“門朝外開,外頭的人隻需将門推合便能輕松将我困在屋内。守在屋外的人就是刺客同夥。”白禾故意不去描述事發時的細節,從頭至尾隻強調“刺客”一件事。
這是他從陸燼軒那裡學到的。
将無法解決的人和事扭曲成刺客事件,在辯駁中反複重申一個觀點,不管别人的反應,不回應,不陷入自證陷阱,反而逼得對方自己設法舉證。
而在一樁栽贓陷害的案子中,對方說得越多,破綻便越多。
“不、不是!小的不是刺客!小的确實是聽到賀小姐的求救聲才來的!”
“是與不是審過才知道。”白禾道,“元總管,去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堂官來,請三司會同錦衣衛審理。”
白禾目光越過康王随從及康王本人,落到遠處的床上,纖白的食指輕點那方,“刺客。”
康王陰鸷的眼神投向白禾,笑道:“白侍君!三司堂官是朝廷命官,豈是你一介侍君能夠支使得動的。何況三司會審需皇上聖谕,你這算不算假傳聖旨?”
扣帽子?誰不會啊!
白禾一點不慌,點點頭說:“王爺提醒得是。元總管,速差人去請旨。”
元紅:“……”
請什麼旨!皇帝壓根不在京裡,所謂請旨還不是去司禮監寫一份聖旨加蓋玉玺。但這樣一來豈不坐實了假傳聖旨?日後皇上回京知道了,定然是不會降罪侍君,他們這些參與假傳聖旨的太監可要人頭落地!
“侍君,奴婢已派人禀報皇上了,您先随奴婢去包紮傷口,換身衣裳拾掇拾掇吧。”元紅低聲勸說。
太後離得不遠,聽見了他的話,當即蹙眉橫眼過來:“皇帝既然龍體不适就别拿此等瑣事去煩他了。行了,都别争了。康王把你妻妹接走,白……元紅,你送白侍君回宮。”
太後怕了白禾那張利嘴和攪事的本領,說罷就要離開。剛轉過身就見一宮人進來。
“禀太後,刑部尹尚書、錦衣衛淩指揮使求見。”
太後眼前一黑,深吸口氣轉頭瞪着元紅:“狗奴才,你敢私自繞過哀家去傳刑部尚書和錦衣衛?!”
元紅噗通跪下:“太後娘娘恕罪!奴婢不敢擅做決定!可侍君畢竟受傷了,萬一真牽涉到刺客……奴婢不敢擅做決斷,也不敢不向皇上禀報。”
元紅模糊說辭,故意扯到皇帝頭上去。
衆人以為皇帝在皇宮,從事發到現在,向宮裡互通消息的時間肯定是不充足的。但元紅身為皇帝的貼身大太監,是離天子最近的人之一,他的意思往往能代表皇帝的态度。他擺明向着白禾,旁人能如何?
“行,皇帝有主意,哀家管不了。”太後不想與皇帝的母子情分再受損害,索性不插手了。“既有刑部介入,哀家自是放心的。”
把事鬧到前朝去,皇帝不想丢臉丢到全天下人面前到時隻能親手鎮壓。也就是說,隻要皇帝不想被天下讀書人恥笑自己的男寵紅杏出牆,會親手弄死白禾,讓這個恥辱無聲無息消失。
太後的儀駕離開,尹尚書與淩雲才被侍衛放進來。
刑部尚書一瞅眼屋内的情景,眼皮便耷拉下來,向着屋裡此時理論上地位最高的人行禮:“見過白侍君、康王爺。”
然後他擡起頭瞄向元紅,沖他颔首緻意,“元公公。”
康王搶話道:“尚書大人來得好,本王妻妹受人淩辱,皇上和太後都不在,隻能請刑部尚書給王府一個公道了。”
康王有點陰陽怪氣,尹尚書第一反應卻是去瞧元紅。
在太後、王爺這些皇室的人眼裡,元紅是皇家的奴才,是個奴顔婢膝的閹人;然而在朝廷重臣眼裡,元紅是權勢滔天的大公公,是與當朝首輔、“外相”羅樂并稱的“内相”。
啟朝無宰相,這二人卻在朝中得内外相之稱,他們的權勢地位可見一斑。
尹大人想從元紅這裡得到提示,同時關注着白禾的反應。他既是刑部尚書,也是内閣成員,這一月來他在内閣可沒少見到白禾——有時候白禾會親自将司禮監批紅的票拟送到内閣。
錦衣衛指揮淩雲則懂事多了,單膝半跪行禮道:“卑職見過侍君。”
尹大人吃驚地看着堂堂錦衣衛向年輕的侍君低下高傲的頭顱。不過他轉念一想就不覺奇怪了。
白禾受寵到能讓皇上親自領進内閣旁聽内閣議事,後又被塞進司禮監跟着秉筆太監學做事,豈是一般人?
“淩大人,我遇刺了,刺客在裡面。”白禾一直提着的心松了松,緊緊攥着的手指松開,手心裡被他自己掐出一道道月牙樣的印記。他指向裡間床榻,“勞煩淩大人将人押入诏獄細細審問。”
淩雲幹脆果決地領命:“是!”
錦衣衛是什麼?
是皇帝的狗。
錦衣衛頭頭淩雲就是其中最忠心的那隻狗。
何況陸燼軒在回宮當晚就向鄧義表達了夏仟和淩雲的不滿,不管淩雲心裡怎麼想,他現在最急切的是向皇帝證明自己的可靠,以保住自己指揮使的位置。
白禾是皇帝寵妃,是皇帝親手牽着帶進诏獄旁觀審訊的人。皇帝對白禾的縱容和教導淩雲全部看在眼裡。
他不懂這是不是帝王與寵妃的情趣,他隻知道鄧公公對白禾的态度非同一般。
“誰敢抓康王府的人!”康王怒斥。他難以置信,為何上到太後,下至錦衣衛指揮都向着區區一個男寵!
康王不信邪,把臉轉向刑部尚書,“尹尚書,本文的妻妹被人欺辱至今人事不省,還不知身體有沒有……不知傷得如何,她分明是苦主,大人們不為她做主不說,竟還要将她下大獄?這還有王法嗎!”
在皇家園林裡大呼王法,也挺逗的。
白禾把視線移到外臣尹尚書臉上。他有三分把握元紅會偏向他。如元紅這樣的禦前大太監最善揣摩聖意,隻要元紅忠心于皇帝,就會給皇帝寵愛的人面子。
若元紅不幫他,他再拖延一會兒時間,侍衛也會去司禮監找鄧義。鄧義收了陸燼軒那麼多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管。除非鄧義想面對陸燼軒的怒火。
鄧義是錦衣衛上司的上司,白禾指使不了錦衣衛,鄧公公可以。
從抽出匕首那刻開始,白禾已做好心理準備。好的、壞的,他都想過了。
最初看見床上躺的賀小姐時,他其實是想殺死她的,死無對證對他來說才是最安全的。匕首刺下時,稍稍偏一點就能紮進賀小姐細嫩的脖子裡,結束這條年輕鮮活的生命。
最終匕首隻刺傷了他自己。他用一個拙劣到隻要賀小姐蘇醒就能揭穿的,錯漏百出的謊言去破局。
他不怕非但不能破解幕後之人構陷的“偷情”,同時會得罪康王府嗎?
“此人是康王爺的随從,是刺客同夥。請淩大人一并抓了。”白禾指着康王随從說。
尹尚書:“!”
淩雲:“是!”
淩雲左右一看,他今天在春風如意園也是來參加宴會的,身邊沒帶錦衣衛,于是對押着康王随從的侍衛說:“煩請幾位侍衛将人押往诏獄。”
“淩大人客氣。”侍衛們答應得特别快,一副急着扔掉燙手山芋的模樣。
康王氣死了,幾乎咆哮出聲:“放肆!你們敢!”
元紅立馬道:“請王爺息怒。北鎮撫司有緝押任何人的權力,賀小姐若是無辜,錦衣衛自會還她清白。”康王冒着火氣的眼睛一下子瞪向元紅。“你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懷疑本王府的人!”
康王對公公的鄙夷浮于臉上,他好像氣瘋了,以至于口不擇言。他轉頭又對刑部尚書說:“錦衣衛一向是閹黨走狗,尹大人,你身為刑部尚書就如此坐視閹黨罔顧法紀嗎?瑛兒雖不是皇室宗親,但她是本王妻妹,閹黨與白侍君不惜使苦肉計誣蔑她,要害的何止是她?”
“依本王看,他們真正要對付的是本王,是皇室宗親!”康王怒了半天,終于說出了有效反駁的話,“他們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才在皇子生辰宴上搞這一出,是要離間本王與皇上,要攪亂朝綱!今日有本王在,誰也别想帶走瑛兒!”
尹大人:“……”
刑部尚書不想說話,隻覺得康王不太聰明的樣子。
不聰明就算了,還挺煩人,非揪着他一個無辜尚書說說說,問問問。
唉,難怪這麼些年了,即使皇上再荒唐朝堂上也沒哪個重臣明目張膽要支持康王。
“這……北鎮撫司已接了手的案子,刑部無權幹預。”尹大人瞄眼元紅,“或許王爺可以向皇上請旨,請求三司會同辦案。”
說笑呢。要是康王能夠請到這封旨,人還擱這跟他說說說幹嘛?尚書大人就是故意推鍋。
見刑部尚書如此推脫,白禾懸着的一顆心徹底落下。
“本王當然要去請旨,本王要請皇上還我王府公道,還瑛兒清白!她才是苦主,你們這一個二個,全都是兇手!!”
尹大人:“……”
關他什麼事啊,康王腦子有疾否?
元紅眼見侍衛熟練地掏出一大塊布塞進康王随從嘴裡,然後押着人就往外走,剛放下來的心又提了起來,趕忙去瞧康王。
“放手!他是本王随侍,不許動他!”康王不由往前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背後的賀瑛兒,又生生止住腳,隻得幹巴巴喝止。
侍衛們才不聽呢,抓人的是北鎮撫司,幹他們侍衛司何事?他們擰着人胳膊直往外走,腳下快得仿佛生風,生怕遲則生變。
“本王叫你們住手!都沒長耳朵嗎?!”康王的怒吼被侍衛們抛在背後,他們充耳不聞跨出門檻,一擡眼看見一行人往這邊趕。
康王妃遠遠瞧見侍衛押着一個王府下人打扮的人行走,心裡恐慌得不行,不顧儀态小跑起來,甩開身後的侍從就往廂房裡闖,然後被守門侍衛橫刀阻擋。
“不得擅入。”
“我、本王妃是康王妃,我要見王爺。”她好像知道康王在屋裡,話說得極笃定。
侍衛對視一眼,以為王妃是被太後先前派出去的人喚來的。
“王妃稍待。”侍衛中分出一人進去通傳禀報。
太後派出去的宮人回來禀報自然是找太後,王妃這一行沒有太後的人同行,侍衛心裡奇怪了下,想到太後已經移駕離開了又以為宮人可能是随着太後走了。侍衛進門目不斜視,直接找白禾禀報。
這時候,太後鳳駕回到了宴上,她看眼臉色蒼白神色惶然的慧妃,心覺晦氣,也沒心思維系宴會的歌舞升平,便道:“出了些緊要事,但與今日的宴無關,哀家乏了,這宴就散了吧。”
太後既說有事又說無事,然後用自己做借口中止宴會,不能說她的說辭高明,亦不能說不好。
放在後宮裡,乃至放在皇家宗親的夫人太君裡都是十分老練得體的應對了。可惜在場除了陸氏宗親、内眷夫人,還有一批有八百個心眼子的朝廷重臣。
能來參加宮宴的臣子少說得是四品往上,身處中樞或重要官職,是正兒八經的重臣要員。
宴席散了,圍園的侍衛還沒得到白禾命令,連太後都差點給堵在大門内。
太後在門口一陣撒潑發火,待侍衛去請示了白禾才放行。
太後乘上鳳車離去,車簾落下時還能聽見她同嬷嬷怒罵:“一群不長眼的狗奴才!仗着那姓白的竟在哀家面前耍威風……不對,是姓白的在向哀家耍威風!”
侍衛們眼觀鼻鼻觀心,隻當沒聽見。
如此,圍園的隊伍依然沒撤去,隻是侍衛對每一個離開春風如意園的人都要做身份核實與記錄,以待之後将名單同禮部拟定的與宴名單核對。
皇室宗親們抱怨連連,一邊辱罵侍衛一邊接受核查。大臣和大臣的家眷倒是配合,各懷心思離開。在衆人離開的時候,禦醫到了。
伶俐的小太監拽着禦醫老大人的手跑得飛快,一路飛奔至廂房外。禦醫氣都沒喘勻,眼上沒看清,差點撞上堪堪到此的羅閣老。
“羅閣老,老夫沖撞了。”禦醫連忙道歉。
羅閣老笑着擺擺手,“老夫也沒看着路。”
倆老頭一番客氣,守門侍衛:“二位大人請進。”
禦醫從小太監手裡接過藥箱,側身對羅閣老做出延請的手勢。
羅閣老客客氣氣回請,然後率先跨過門檻進去。
兩人進去迅速找到目标對象,沖着白禾先後行禮。
“曾大人,快來給侍君治傷。那血喲,一直往外滲,可急死人了!要讓皇上瞧見,不知該多心疼了。”元紅幾步沖上來拽住禦醫胳膊就往裡拖。
“哎,公公輕點!”禦醫小聲嘀咕着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