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淺收拾好桌子,回屋抱出一摞冊子和紙張,放到江遠山懷裡,“喏,這些你帶回去研看透徹。日後好好用功,科考定可高中。”
江遠山猝然瞪大眼睛,看看懷中她整理好冊子、卷子,磕磕巴巴地說:“這……你……你這是,幹嘛……”
錢淺推着他向外走去,“不是說了還你人情嗎?這些足夠了,你不虧。”
江遠山還沒緩過神,已被她推出了大門。
錢淺叮囑道:“都看明白之後,可以試試破格參加鄉試會試,漲漲經驗,體驗一下氛圍更重要,免得真正考試的時候緊張。當然了,你若還是覺得丢不起這個人,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江遠山還處于震驚中,“你,這些給我?你不怕我,超過你?”
錢淺愣了下,噗嗤笑出來,“好了,趕緊回去用功吧啊!再會!”
關上大門,錢淺還覺得好笑。
江遠山才十三歲,正是小孩子争強好勝的年紀,此時對他來講最大的坎坷,就是書院裡有一個難以超越的對手了吧!
就好像前世她因為軀幹和腿長比例不夠好,沒辦法繼續跳芭蕾,傷心了整整一年。這一世胳膊長、腿長,比例足夠達到标準了,可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科考題目不是靠背書就能行的。
什麼論述地方文化和培養人才的關系、區域經濟、政策治理、執政官員應有的自主性之類等等。
考的是認知、學識、思辨、邏輯推理、理解表達、方式方法論、分析歸納演繹等,判的也是立意、方式、邏輯,跟前世考公更像。
這些對錢淺來講并不算難。
她前世算是紅三代,爺爺、奶奶都從政,爸爸跟随父輩的腳步也從政當了官,母親下海經商。
她從小在時刻讨論國家大事、政治政策的家庭氛圍裡備受熏陶,而母親踩上改革開放、中國快速發展的浪潮,所以對政治、經濟方面有自己獨到的理解。
隻是社會形态不一樣,她削減掉封建王朝不能容忍的那方面,換一種能被接受和認可的叙述方式,來闡述自己的論點,自然就獲得了好成績。
把她的所學、所思、所想,毫無保留教給江遠山,也算是将一些新時代的理念,傳承給這個世界了。
後面幾日,錢淺總抱着萬一的心理。
萬一隻是順序不對,那她殺了姜婷,她是不是就能死了?
反正錢大友死後,姜婷病得連下床都艱難,成日喝又苦又難聞的中藥湯子,感覺死對她來講也是一種解脫。
生活做飯時,她會想要不試試燒炭?确認姜婷死了之後,她再躺進去,外人隻會當成意外。
煎藥時,她又會想,要不買點砒霜下在湯藥裡,她跟姜婷一起喝?
可她又怕,怕是她猜測的另一種可能,沒到既定的時刻就死不成。
那樣的話,姜婷要如何面對,她的親生女兒要下毒害她性命呢?
錢淺在理智和瘋狂的邊緣反複橫跳時,書院的人來了。
錢淺沒有讓他們進門,直接在大門口就回絕了院長,說她不會在讀書參加科考了,然後直接關上了大門。
院長一聽就急了,趕緊去找了趙希林,一行人浩浩蕩蕩又來了。
錢淺沒法把趙希林攔在門外,此事被鬧到了姜婷面前。
“弟妹,大友為洛家主君而死。東家承諾了,除了那筆安家銀,還會負擔侄女及笄前在書院的所有費用。侄女是讀書的好苗子,這次破格參加會試還拿了頭名!你們無需擔心日後趕考的的費用,東家仁義,不會不管的,何況還有我在!”
姜婷都不知道錢淺會試拿了頭名的事,驚訝地看向女兒。
錢淺卻一臉淡然,“我不是擔心錢财問題。我就是不想念書了而已。”
趙希林一聽就急了,“胡說!你個小孩子懂什麼?如今你爹爹去了,書院費用有洛家承擔。你隻需安心讀書,待科考高中,你和你娘餘生自是會富貴無憂的!”
錢淺心說,可我們根本沒有“餘生”啊……
書院院長道:“小錢淺,你可莫要犯糊塗啊!你爹爹走了,你和你娘親的日子還得繼續過啊!”
一位學士也苦口婆心地勸:“小錢淺,你書讀的那麼好,怎好說不念就不念了?你還這麼小,不念書能幹什麼去?”
錢淺實在有點煩,起身朝衆人行禮,“多謝諸位好意。辜負了院長和老師們多年栽培,我深感歉意。但我意已決,諸位不必再多費口舌了。母親需要靜養,請恕錢淺招待不周。”
錢淺在人前從來都是乖順聽話的模樣,還是第一次在衆人面前這樣冷漠,拒人于千裡之外。
都是在乎臉面的文人,面對這樣的逐客令,難免掉了臉,起身就走。
趙希林看了看錢淺,最終無奈歎道:“罷了,伯父不多說,你再想一想。弟妹大可放心,隻要我趙希林還活一天,青州地界兒便無人敢欺辱你們母女。”
姜婷眼含淚花,低眉颔首哽咽道:“多謝趙大哥。”
衆人離去,空蕩下來的房間裡,姜婷的啜泣聲顯得格外明顯,“乖乖,都怪娘親沒用,是娘親拖累了你。”
錢淺拿帕子為她擦去眼淚,“我不想讀書與你無關,你莫要多想。我會試已然拿了頭名,書院還能教我什麼呢?我從三歲就開始住在書院,成日都在讀書,沒有跟你和爹爹好好相處過,也沒有好好生活過。我隻是想,換個活法罷了。”
姜婷一直也覺得遺憾,錢大友那麼疼愛錢淺,可二人朝夕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都沒有多少,一想到這個就哭得更厲害了。
錢淺見她一方帕子都濕透了,又遞過去一個,嘴裡哄勸道:“哎呀你别哭了。你要是想當狀元娘,等我及笄之後給你考一個回來就是了嘛!”
姜婷被她這話說得哭不下去了,淚眼滂沱戳了下她的額頭:“那可是科考,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錢淺故作俏皮,“你女兒十二歲就拿下會試頭名,那十八九歲考個狀元還不是輕輕松松、信手拈來嗎?你忘了,你女兒可是天才、神童啊!”
姜婷破涕為笑,“如此狂妄,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她深深喘口氣,摸着錢淺的臉頰道:“你若去書院不開心,那就不去了。娘親不想做狀元娘,娘親隻希望你平安健康、開開心心的。除此之外,娘親别無所求。”
錢淺鼻子有點酸,一直彷徨糾結的心在這一刻好像定了下來。
“嗯,我會盡力的。”
錢淺不再想帶姜婷一起死了。
她想着,萬一一切都是她的胡思亂想呢?
雖然姜婷身體不好,但還好好活着呢!姜婷流産、祖母病逝,在這個世界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而錢大友的死隻是個意外。
至少,隻要姜婷還活着一天,她重複宿命的推論就還有存疑。
就算再嘗試其他死法,等姜婷離世後再做打算也不遲。
沒兩日,江遠山一臉怒容闖進錢淺家,看到姜婷滿臉病容地靠在院裡的藤椅上,才生生收住脾氣。
姜婷颔首跟他打招呼,“小江公子來啦!”
江遠山行禮,“見過伯母。這幾日身子可見好些?”
姜婷一臉溫柔,“好多了,多江公子謝記挂。”
江遠山謙遜道:“我與錢淺同窗多年,伯母不必客氣,喚我遠山就好。”
“娘親無需在意,好好歇着吧!”錢淺端了杯水出來。
江遠山以為是給自己的,于是擡起手去接。
不想錢淺完全無視了他,直接擦身而過,将水遞到姜婷手邊,“喝點水。”
江遠山尴尬地臉皮發脹,悻悻放下手。
“乖乖不可無禮。”姜婷撐着扶手站起身,從錢淺手中接過茶水送到江遠山手裡,“遠山,喝茶。”
錢淺隻得回屋,再去沏一杯。
江遠山跟在她身後絮叨:“你為何不去書院?我都聽說了,洛家會負擔書院的一應費用。你若是擔心伯母,大可雇個侍女,他們是大人,總比你一個小姑娘照顧的好。”
錢淺往杯裡放好茶葉,倒上開水,“與我娘無關,我就是不想再讀書了。”
“你這,究竟是為何?”江遠山急的想跺腳,茶杯裡的水都漾出了一些。
錢淺瞥他一眼,端了茶轉身,邊走邊說:“我還好奇你為何來勸我呢!沒了我,你就是書院的天才了。”
江遠山一臉被羞辱的惱怒,憤然道:“你這話是何意?難道你在,我就不是天才了?我比不上你是事實,但我會正視自己的不足之處,努力補足。難不成要自欺欺人,假裝你不存在不成?”
錢淺随意地坐在石凳上,“謝謝你這麼君子。但我是不會回去的,你不用再說了。”
江遠山有些氣急敗壞,“你如此自暴自棄,簡直是浪費了你的天賦!”
錢淺冷笑一聲,“天賦?詛咒還差不多。”她指指腦袋,“要是能取出來,我一準雙手奉給你,半點兒都不猶豫。”
江遠山氣竭,停頓片刻,語氣生硬又道:“還有四年就能正式科考了,以你的才華,定能在廷試獲得青睐,或可直入中樞,位極人臣!你小心一時任性胡鬧,将來後悔一世。”
錢淺打趣道:“原來你這麼看好我啊?我還以為你很讨厭我。”
江遠山臉有點紅,惱道:“你少打岔!少年英才,便該努力奮進,成為安邦之柱,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方不負你一身才學!”
錢淺沒有作答。
她饒有興緻地盯着石桌上的一隻小螞蟻,看着它頂着丁點兒的食物殘渣,匆匆繞過她阻攔在前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