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淺換了身衣服,跟綿綿交代一聲,就出門去了。
她問了三家醫館,向人打聽周遭哪裡還有名醫。
醫館的人倒也實誠,沒有誰藏着掖着,隻是幾家醫館、數個醫士給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錢淺也不知誰的話可信,隻得去趙府拜見趙希林,想請他幫忙打聽一下。
天色已漸晚,趙府家丁說趙希林有應酬,不在府上。錢淺隻得留了話,返回家中。
晚飯姜婷沒吃,一直在睡着。
錢淺與蘇綿綿收拾好後回了房,錢淺寫話本,蘇綿綿在旁邊彈琴。
臨睡前,錢淺想去看一眼姜婷,誰知剛邁出房間,就見姜婷暈倒在西廂房門口。
姜婷身子不好,連蹲下起來都費勁,所以錢淺在她屋裡準備了尿盆和恭桶。
但姜婷要強,小解還好,大解卻怎麼也不肯在屋裡。錢淺便請木匠打了把矮椅子,中間掏空,将恭桶置于下面,放在西廂。
她暈倒在西廂門口,定是去如廁,而後脫了力。
錢淺吓得趕緊喊了綿綿,二人一起将姜婷背回了房。
姜婷不知暈了多久,手涼的吓人,錢淺讓綿綿灌了湯婆子給姜婷暖身,自己則跑去醫館找醫士。
醫士看診後,隻是連連搖頭,“若非一直用藥維持着她的性命,又一直給她進補着,她根本撐不到現在這個時候。如今她的身體已是油盡燈枯,吃藥進補也沒有用了。”
錢淺大怒,将醫士趕了出去,不斷搓着姜婷的手,口中不斷喃喃。
“你如廁為何不叫我?你自己身體什麼樣心裡沒點數嗎?”
“你必須得撐下去知不知道?”
“你不是最疼我的嗎?那你不準丢下我一個人!”
蘇綿綿不知所措,就隻是一直哭,哭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錢淺見姜婷臉色恢複了一點兒,催綿綿先回房去睡了,她自己陪着姜婷。
早上,錢淺感覺有人在摸她的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俯在床邊睡着了,姜婷靠坐起身,摸着她的臉正笑得一臉慈愛。
錢淺松了口氣,“你醒了?感覺怎麼樣?餓不餓?我去給你熬點粥好不好?”
姜婷輕輕搖搖頭,“娘親不餓。”
她拉起錢淺的手,頗有興緻道:“乖乖,娘親給你挽發吧!瞧你這頭發亂的,一點都不像個姑娘家。”
錢淺本想拒絕,可姜婷卻有了力氣,自行坐起身。
錢淺不想掃了她的興緻,給她披上大氅,拿了鏡子、簪子放在榻桌上,将梳子遞給姜婷。
錢淺背對着姜婷,盤腿對着鏡子坐好。
姜婷跪坐在她身後,輕輕為她疏通頭發,“這兩年你這頭發倒是好了些,前兩年枯的喲,梳子都順不通。”
“其實挽發真的不難的,娘親教你啊!你先這樣編起來,把這邊也編上,就容易固定了。然後再這樣卷起來,卷上去,用簪子這樣插進去、再挑出來,推深一些,就固定好了。”
“怕散的話,再插兩根钗子固定,跑跑跳跳都不容易散的。記住了嗎?”
錢淺笑道:“我腦袋記住了,可我這手說它不會呀!”
姜婷笑出來,“娘親還不知道你?你這小腦袋瓜最是靈光,有什麼是你學不會的?你就是不想學!”
她按着錢淺的雙肩,看着鏡子中錢淺的小臉說:“你瞧這小臉生的,越看越好看。你也是大姑娘了,往後要裝扮起來了,知道嗎?”
錢淺轉過身,難得跟她撒嬌耍賴,“可我懶嘛!娘親要趕緊養好身體,日後天天給我挽發打扮,才能不浪費你寶貝女兒這樣俊俏的小臉啊!”
姜婷突然身子一歪,坐回了榻上。
錢淺連忙抱住她,“你怎麼了?可是累着了?我扶你回床上躺着!”
姜婷抓着錢淺的胳膊不讓她動,摸着女兒的臉,突然落下淚來,“我的乖乖出落成大姑娘了,可娘親,卻看不到你及笄成人了……”
錢淺鼻子一酸,“你不要胡說!你這不是好多了嗎?我昨日去找了趙伯父,請他幫忙打聽一下其他州府的名醫。眼見冬天就過去了,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姜婷喘息開始加重,“乖乖,這些年,你辛苦了……”
錢淺眼眶紅了,搖頭道:“我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有你在,我就不苦……”
“乖乖,你聽娘說。”
姜婷喘了兩息,繼續道:“娘親曉得,讀書是辛苦事。你從小就很用功,能取得那樣的成績,自是比常人,付出了更多艱辛。娘沒讀過書,不懂那些大道理。娘從未想過,要你出人頭地,帶着娘親去享福。可若你喜歡讀書,就不要因為爹爹和娘親,放棄科考。”
錢淺眼泛淚花,否認道:“我想當官,是為了帶你和爹爹去過好日子。若沒有你們,我當那勞什子的官有何用!”
姜婷凄然一笑,“我和你爹爹,沒有福氣啦。也罷,你若不喜歡,就算了。人這一輩子,能多少年啊!娘親隻希望,你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足矣,足矣了。”
錢淺淚水滴落,姜婷想擡手給她擦,卻沒有力氣。
錢淺看着那隻無力的手,波濤起伏的内心突然莫名平靜了下來。
她拿起姜婷的手,放到自己臉頰上,輕聲安撫道:“這些年,你也辛苦了。”
姜婷卻感受到了她的念頭,猛地用盡力氣抓住錢淺的肩:“乖乖,答應娘親!帶着綿綿,好好活下去!”
錢淺這十幾年,從未在姜婷的眼中看到過這樣淩厲的眼神,逼迫裡又隐含着一絲乞求。
在這樣的眼神下,錢淺無處遁形,無言以對。
姜婷明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氣了,掐着錢淺肩膀的手卻極其用力,乃至于隔着厚厚的衣服,仍能感覺到痛楚。
“答應娘親!乖乖,答應娘親!”姜婷一再逼問,仿佛錢淺不答應,她就死不瞑目。
錢淺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好,我答應你。”
肩膀上的力道立即卸了下去,姜婷欣慰地舒了口氣,“從前,娘親隻怕,世間千萬人,卻再無人能善待你。現在,娘親不怕了。因為我知道,隻要乖乖你自己願意,定能過好這一生……”
姜婷的目光開始失焦,“乖乖,讓娘親,再抱抱你……”
錢淺将姜婷攬進懷裡,與她相擁。
肩頭的重量歪下去時,錢淺輕聲道:“謝謝你,這一世做我的母親。”
趙希林一大早酒醒後,聽管家說錢淺來找過,連忙趕過來。
這幾年,他隔幾個月就會去看看她們母女,看着她們日子越過越好,也漸漸放了心。但錢淺從未主動來找過他,猜測她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蘇綿綿被砸門聲吵醒,起來開了門。
趙希林與蘇綿綿來到正屋裡,隻看到錢淺擁着毫無聲息的姜婷,一臉平靜。
見趙希林到來,錢淺慢慢松開姜婷,“趙伯父,不知哪裡能買到現成的棺木?”
蘇綿綿當即捂住嘴,哭聲仍是順着指縫溢了出來。
趙希林聽着她平靜無波的語調,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說,良久才道:“伯父來操辦。”
趙希林再回來時,錢淺已經給姜婷整理好了儀容。
蓋棺前,趙希林問:“是否還要再看你娘最後一眼?”
錢淺輕聲道:“不必了。”
發喪過程中,錢淺沒掉一滴淚。
看熱鬧的人小聲嚼舌根。
“她怎麼都沒哭啊!”
“跟來發喪就不錯了,她爹死的時候,她連面兒都沒露!”
“啧啧,錢大友活着的時候頂疼這女兒了,這孩子真涼薄啊!”
鄰居李嬸聽見不樂意了,叉腰開始罵:“你們知道什麼就在這亂嚼舌根子?小淺她娘身體不好,這些年全靠小淺精心照顧!那湯藥、補品,不要錢一樣給她娘吃,要不是這孩子孝順,小淺娘說不定早撐不下去了!”
有人不忿道:“你又知道了?說得跟親眼看見了似的!”
李嬸怒道:“我們兩家挨着,我可不就是親眼看見了!你可着滿青州府的醫館去打聽打聽,哪個醫館不知道小淺對她娘有多盡心盡力!”
“給她娘洗頭、洗澡,侍奉的妥善周到不說,光是每月的藥錢、補品,二三十銀都打不住,那孩子花的連眼都不眨一下!人活着的時候盡了心力,不比死後幹嚎強嗎!”
終究是民風淳樸,臉上挂不住的人就掉頭走了。
李嬸卻還在憤憤不平,對着灰溜溜的背影嚷道:“别走啊!你們誰家的孩子十二歲就能做到如此,倒是說給我聽聽啊!”
姜婷早上死的,不到晌午,喪事已經結束。
蘇綿綿努力克服心理障礙,跟着一起去了。但錢淺一直讓她坐在趙希林車上,給樹苗培了土就又送回了車上,沒讓她跟人接觸到。
錢淺把姜婷葬在錢大友的那顆樹旁。
這個世界殡葬方式極其質樸,無論豪門貴族或是普通百姓,都是埋葬的坑裡種上一顆樹,代表重歸天地。唯一的區别,就是普通人家是草席卷着埋,而富裕人家會打一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