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宋十安沉默,錢淺抱歉道:“你不喜歡别人提這個嗎?對不住啊,那我不說了。”
宋十安道:“也沒有。隻是,有些意外。家裡人從不敢在我面前提起我眼盲之事,甚至不敢在我面前說花開的好看、晚霞有多美。”
錢淺撇撇嘴,“那多累啊!他們也累,你也累。事已至此,平靜地面對和接受對大家都好啊!”
宋十安點點頭,無奈道:“每次聽到他們話說到半截突然斷掉,我都會更加難受,還不如直接叫我瞎子。”
錢淺道:“人要懂得知足啊!算起來,你也二十了吧?不是小孩子。雖然你家人對你的方式略有不妥,但你起碼還有家人小心呵護啊!不像我,這世上擔心我難過、呵護我感受的人,早就沒了。”
宋十安表情有些無措,“别這樣說,你還有綿綿姑娘。”
錢淺表情軟了下來,“是啊!若不是有綿綿拴着我,我早不知身處哪裡去了。我還沒賺夠足夠多的錢,還沒教會綿綿在沒有我之後,要如何面對一切,獨自生活呢!這麼一比,我連選擇都沒有,是不是比你可憐多了?”
宋十安不知該說什麼。
錢淺卻并未在意,話音一轉問道:“對了,是綿綿跟你說,昨日是我生辰?”
宋十安回憶了一下點點頭,“嗯,她說想尋個蚌珠,送給你做生辰禮。”
錢淺喃喃道:“真是奇了怪了,她居然會和你說話。這是什麼道理?”
宋十安接話:“哪裡奇怪?”
錢淺很肯定地說:“我是她第一個能主動靠近陌生人,發現我可以有所接觸時,她高興得都哭了。她從小除她父親外,無法觸碰别人。她繼母與她一起生活多年,仍然不能有所接觸呢!”
宋十安想起鄰居嬸嬸的話,“她不是乞兒嗎?”
錢淺道:“不是啊!綿綿的親娘生完她不久就去世了,後來她爹又找了個繼妻。綿綿七歲時她爹也病故了,她便與她繼母一起生活了。”
宋十安追問:“然後呢?她繼母也去世了?”
錢淺道:“沒有啊!活得好着呢,精神十足的。”
“那她怎會跟你一起生活?”宋十安奇道,忽而深吸口氣,“你不會,是偷來的吧?即便她繼母對她不好,也是她的監護人,你偷偷帶走卻是違反大瀚律法的!”
錢淺反駁:“胡說什麼呢你!我是正大光明的、拿着綿綿的籍契、在全村人的見證下把她帶走的!她那繼母是個畜生,不給飽飯吃,成日打她,還要她給人洗衣貼補家用。我将綿綿家的房契、田産都留給了她,帶着綿綿淨身出戶,她高興地就差敲鑼打鼓送我們走了呢!”
宋十安驚得半晌無話,“你當時還未及笄,如何取得她的監護權?”
錢淺話音掩飾不住地得意,“文書當時就寫好了,有見證人,隻待我及笄,便可去官府登記變更。等過幾日,我身子爽利些就去變更了。”
宋十安搖搖頭,“即便如此,她父親留下的财産,你輕易決定讓給她繼母,也太草率了些。”
錢淺不認同,“都是些身外俗物。村中屋舍、幾畝薄田,不值幾個錢。彼時若我如此瞻前顧後,綿綿有沒有命活到今日尚且兩說。我既領了她回來,自會對她負責到底,即便我死了,也會盡力安排好一切,讓她餘生無憂的。”
宋十安沉默不語,錢淺轉而又問:“話說你懂不懂鑒定良田土地啊?我想盡快給綿綿買些良田,讓她先适應适應收租的日子。你放心,不讓你白幫忙,牙行的傭金我會一分不少付給你。”
宋十安沒回答,反問道:“你為何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不計代價,就不怕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嗎?就好像昨日救我,萬一我不會水,你沒能活着回來呢?”
錢淺無所謂道:“當時沒想那麼多。人生短短數載,憑心而動,随心所欲一點,高興痛快不就好了?反正明天和意外不一定哪個先來,凡事都計較得失,累不累啊?”
宋十安不認同,“人活一世,即便不求流芳百世,亦該做些于國于民有益之事,方可不負此生。你有大才,更不該如此輕易草率地對待自己的人生。”
錢淺笑了下,“你我的悲喜并不相通。在你看來,人活着就該實現自我價值,做明主賢臣,為國、為朝廷、為百姓宵衣旰食,鞠躬盡瘁。在我看來,王朝更疊,頃刻間興亡過手,不論勵精圖治,亦或攪動風雲,最終不過是青史幾行名姓,是忠是奸,全由後世評定,無甚樂趣。”
宋十安反駁:“王朝更疊不可避免,可我們就活在當下,總該要為國為民盡些心,也對得起你的天賦異禀。”
錢淺懶得跟他争辯,“什麼狗屁天賦,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的。你我的起點與終點都不一樣,同一條路又怎能将你我都送達目的地?你有你的期許,我也有我的在意,你我本質上并無不同。”
宋十安又沉默了。
周遭充斥的一種安靜的絕望感。
錢淺發覺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拿人錢财就要替人消災啊,她該要勸他不要輕生的,怎麼還怼上他了?
于是她急忙調轉話風:“其實,你的處境未必糟糕黯淡,他人的生活,也未必光鮮亮麗。人生不就是這樣,起起落落落落落的嘛!”
“生活就是泥沙俱下,鮮花與荊棘并存。妄圖攀登高峰,就要做好會跌落低谷的準備。人總要經曆風風雨雨的,日子就算再苦,也要有苦中作樂的能力,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宋十安發覺了她硬生生轉了話風,覺得甚是好笑。
錢淺見他不語,繼續苦口婆心勸慰:“哎呀!我們誰都無辦法阻止事情變糟,但總要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信念。親身經曆過這糟糕的一面,還能繼續認真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
見宋十安仍然沉默不語,錢淺有些後悔接下這活兒了。
好在,蘇綿綿的腳步聲打斷了尴尬地的氣氛,她端着藥放到錢淺面前,“姐姐,喝藥。”
錢淺端起藥碗,還沒張嘴,難聞的中藥味就直沖腦門,“嘔……”
她不受控地嘔了一聲,紅着眼睛哀求:“綿綿,能不能不喝啊?這藥聞着太苦了……”
“不行。”蘇綿綿幹脆利落地拒絕。
錢淺不死心,“綿綿,小小的發熱而已。你要相信姐姐的身體素質,保證兩三天我就能活蹦亂跳了。”
“不行。”蘇綿綿不為所動。
錢淺滿臉凄苦:“綿綿,你好狠心!這藥會苦死我的!你要謀殺姐姐嗎?”
蘇綿綿說出錢淺常用來鼓勵她的話,“姐姐不是常說,小困難,努力試試,說不定很輕松就過去了。”
錢淺一口氣悶在胸口不上不下,“你是了解我的,沒有什麼困難是戰勝不了我的!”
宋十安聽不下去了,“不過一碗藥而已,你這般推三阻四,不怕教壞綿綿嗎?”
“說得容易,你喝啊!”錢淺生氣地把藥碗放到他面前。
宋十安頓了一下,伸手摸上藥碗,端起來毫不猶豫喝了一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錢淺徹底沒脾氣了,“勇士,你赢了!”
她接過藥碗,深吸一口氣,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咳咳!嘔……”腥苦的味道回蕩在口腔和鼻腔,錢淺直想嘔,趕緊用茶水往下沖了一沖,這才好受些。
“這藥實在不算什麼。比這更苦更難聞的藥,每日兩碗,我喝了兩個月 。”宋十安語氣寡淡的仿佛在說早飯吃的是豆漿油條。
錢淺心底湧出了無盡同情,用無比憐憫的聲調,真心實意、無比誠懇地說道:“看來還是你比我可憐一些。”
蘇綿綿突然插話道:“姐姐,醫士說你應該好好吃一段時間的藥,調理身子的。”
錢淺應道:“好,那你記得讓醫士開藥時多加點砒霜,給我個痛快的。”
宋十安啞然失笑。
周通進門時,正看到宋十安在笑着,不禁感歎真是來對了!
“公子,我回來了。”
他指揮身後兩人,将飯菜拎進屋内擺好,随後熟練地推過素輿,“公子,我推您過去。”
錢淺伸手阻攔,“他隻是看不見,又不是癱瘓,幹嘛要人推着?”
周通臉色瞬間就變了,趕緊對她使眼色,嘴上說着:“啊,我們公子,行動不便,我自當要照顧得細緻些。”
錢淺很無語,揶揄道:“呵,那吃飯要不要人喂啊?”
宋十安原本愉悅的臉色立即黑了。
周通嗫嚅道:“飯自然是要喂的……”
錢淺聞言睜大眼睛,“你可别離譜了!這樣吧,你先回家去,晚間再來接他就是了!我保證他缺不了胳膊、斷不了腿,小心髒砰砰跳着還給你。回吧回吧!”
周通傻了眼:“這怎麼可以?”
宋十安臉色卻恢複了些,輕聲道:“周伯,便如她所言。你先回吧!晚間再來接我。”
周通猶豫,宋十安又道:“放心。”
錢淺知道,他是在向周通承諾他今日不會尋死,日後如何還不知,但不會是今日。
“是,公子。”
錢淺送周通出門,周通一路上不停向她作揖,滿臉的“求求了”。她關上門,笑着走向宋十安:“你可真是把他們吓壞了。”
她拿過卡在素輿上的盲杖放到宋十安腿上,“院子障礙不多,你嘗試走走?我可以給你指方向。”
一股淡淡的花香,夾雜着一點草藥味飄過,宋十安輕輕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