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說:“正是。姑娘是頭一次來,想來不知道規矩。我這兒晌午才開飯,眼下尚早,姑娘能等?”
錢淺坐到長條闆凳上,回道:“我不急。”
大伯又說:“我這兒可不能點菜。我做什麼,客人吃什麼。”
錢淺爽快答應:“沒問題。”
大伯笑了笑,“那你随便坐,我去給你沏壺熱茶。哦對,喚我老于就成!”
錢淺颔首,“多謝。”
老于雖拄拐,那拐卻隻起到輔助之用,所以走得并不慢。他進了一個房間,不久後,又單手托着個茶盤走出來,上面有一個茶壺,兩個茶杯。
他一手拄拐,所以隻能單手端着茶盤,行動并不是很方便。
但錢淺見他神色悠然自得,似乎享受其中,所以也沒主動幫忙去接。
老于熟練地将茶盤一側搭在桌邊上,随即用胳膊一頂,茶盤便穩穩地放到了桌上。
錢淺有些奇怪,她隻有一個人,老于為何會拿兩個茶杯?卻見老于直接給兩個茶杯倒上了水,一杯端給她,自己拿着一杯坐到了她對面。
“嘗嘗看,這茶可是别人送的好貨,平日我都舍不得喝。”老于語氣十分熟絡,倒像二人是相交已久的老友。
錢淺端起茶杯聞了下,小啜一口,“香氣濃郁,色澤金黃澄澈,入口唇齒留香,果真好茶。據我所知,就算天福酒樓和望仙樓,也不會拿這等好茶去随便招待客人。于伯是覺得,我付得起這個價錢?”
老于哈哈一笑,“放心,這一壺是我請你喝的,不要錢。”
錢淺不解地問:“為何?”
老于笑吟吟地說:“因為我喜歡你呗!”
若平日一個年逾半白的人對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說喜歡,一般人肯定會覺得他是個色胚。但錢淺沒在老于的眼中看出一絲色欲,隻有坦蕩的欣賞,于是再次不解地問:“為何喜歡我?”
老于道:“因為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既沒有因我身有殘疾而露出驚訝和嫌惡的神色,也沒有看我少了條腿就跑上來幫我。”
錢淺解釋道:“因為你沒有開口讓我幫你。”
老于笑着說:“這便是理由了。你不覺得我身患殘疾就需要同情、憐憫,也不覺得我弱小,處處需要别人的幫扶。你以尋常心看待我。”
“這,很少見嗎?”錢淺沒有想到理由就這麼簡單。
老于認真地說:“很少見。嘲笑我殘疾的人不少,但同情我、憐憫我的人更多。還有的人怕别人覺得他冷漠,隻能硬着頭皮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錢淺無奈地說:“幸好我心大,不然隻會覺得你在暗戳戳諷刺我冷漠。”
“哈哈哈……”老于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說:“我隻想被當做尋常人對待。若我有需要,自會主動開口請求幫助的。”
“那就好,我也覺得你不需要幫忙。”錢淺端起茶杯品茶。
老于卻戲谑道:“原本是不需要的,但現在需要了。”
錢淺心說還真不客氣啊!
老于也不等她答應,便自顧自說道:“我見姑娘進來時看了這諸多植物許久,不知姑娘懂不懂打理植物?”
錢淺點頭,“恰好略懂幾分。”
老于高興地站起身,“那就請姑娘幫忙給我這堆寶貝們穿件衣服、保保暖。”他指着門後的一摞舊棉花說:“就是那些,給它們裹上,就能平安過冬了。我去給你做飯!”
錢淺也不推脫,解下棉披風,撸起袖子就去抱棉花。
老于走到屋門口突然回頭問:“唉,小姑娘,你叫什麼?”
錢淺想了下,回道:“逍遙。”
老于再次笑得開懷,“逍遙,真是好名字!哈哈哈……”
*
錢淺到京都城後就沒再養植物了。許久不做,手藝都略顯生疏了,包好兩顆植物才找回手感,之後越發熟練。
“你還真是讓人驚訝,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在身後響起,錢淺一時沒想起來是誰,回頭去看,竟是甯親王。
“見過甯親王。”
錢淺連忙行禮,卻被甯親王制止,“在老于這兒,沒有身份地位那些東西,我跟你一樣隻是個食客,不必拘于禮數。”
錢淺樂得自在,一點不見外地說:“那我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甯親王笑着回頭問老于:“你瞧,我就說她骨子裡就沒有尊卑貴賤之分吧?”
老于倚着門哈哈笑:“那我就更喜歡她了!等着,待會兒我得再加一道我拿手的糖醋魚!”
錢淺繼續幹活兒,甯親王給她搭了一會兒手,便被老于叫去燒火了。
老于時不時瞄一眼外面,錢淺總在認真地裹着每一顆植物,再把一切歸整的整齊利落。他忍不住問:“為何她身上沒有一絲少年意氣?”
甯親王道:“我跟你說過,她不是普通人。”
老于喃喃道:“如此花朵兒一樣的年紀,卻這般死氣沉沉,倒還不如我這老頭子幾分活氣!”
*
老于做好飯時,錢淺已包完了大部分植物,還順便摘下了枯葉。
每顆植物的根部都包着舊棉被,整整齊齊,連繩結都打得很好看。老于高興不已,又燙了壺酒,擺上小酒盅,三人坐到了一桌。
錢淺環顧空空如也的小院,問:“客人這麼少的麼?”
老于笑而不語,隻是給錢淺倒了一小盅酒,“嘗嘗,這是我自己釀的酒。”
錢淺有些為難地說:“我不懂酒,平日不也喝,隻怕是瓊漿玉液我也品不出來。”
甯親王一飲而盡,對她笑道:“無妨。消遣而已,别當回事。”
錢淺這才喝了一口,仔細感受了下,如實點評道:“不那麼辣嗓子。”
實誠的話讓老于再度哈哈哈笑起來,招呼錢淺吃菜。
幾個菜雖賣相不如外面酒樓精緻,但口味卻着實上佳。尤其是糖醋魚,火候特别好,骨刺都炸酥了,魚肉的酸甜味兒也恰到好處,讓錢淺胃口大開。
甯親王吐出一塊鴨骨頭,問錢淺:“你怎會來這兒?”
錢淺沒提宋十安,應付說:“随便溜達路過,看到院中的植物覺得很美好,就進來了。”
老于笑道:“心中裝着美好的人,才能感覺到美好。”
錢淺不知道自己心裡裝着什麼美好,就問:“心裡的美好,是什麼樣的?”
老于講述道:“熱鬧的集市、鮮活的魚蝦、鮮嫩喜人的蔬果,我在這一方小院裡與客人們暢談,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就是我心裡的美好。”
錢淺點點頭,“聽起來有一種生之樂趣,确實不錯。”
老于給她倒上酒,說:“小友,這裡是遍地錦繡的京都城,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绮羅鄉啊!你瞧我,許多人都覺得我可憐,可我還活着,還能好好在這兒開店,跟客人們開開心心暢聊,多好啊!”
他跟錢淺碰了下杯,繼續說:“先前我歇了一段時間沒開店。待我再開店時,客人們一個個都說想我想得緊呢!年輕人,還是要務實一些。活得高興,有人惦記,樂趣就夠足了。”
“嗯,很好。”錢淺喝了那杯酒,又夾了塊糖醋魚,忍不住恭維道:“這糖醋魚做的真心不錯。恐怕我以後每次吃糖醋魚,都會想起你的。”
老于有些不樂意了,問甯親王:“你覺不覺得,這孩子說話有種讓人下不來台的感覺?”
甯親王噗嗤笑了:“能讓你下不來台可真是不容易。”
老于不悅地對錢淺說:“老于我還沒死呐!你想吃糖醋魚了就随時來呗!若是怕我這沒備魚,你就帶一條來,我給你做就是了。幹嘛說得好像以後都吃不着了?”
錢淺笑了笑沒解釋,拿起酒壺給二人滿上,舉起酒盅說:“是我不會說話了,這杯給您賠罪。”
甯親王待她喝完再次給她倒上,“喜歡吃以後就常來,還可以叫上你的小友一起來坐坐。老于的手藝,總歸不會讓她們挑出刺來。我今日還叫了望塵來吃晚飯,你若無甚要緊事,不若留下一起?”
錢淺婉拒道:“不了。我一向不大會說讨喜的話,親王留給郡王的美好記憶,還是純粹一些比較好。”
老于插嘴說:“哎呀小逍遙,别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島,冷冰冰的不好受。”
甯親王不同意他的說法:“冰冷也是一種溫度。每個人喜好的溫度各有不同,人家就不喜歡太火熱的,那又如何?”
錢淺酒量淺,幾杯酒下肚便微醺上頭,說話都放肆了些:“人與人相處,難免有些人情世故摻雜在裡頭。我不喜歡被那些人情世故的條條框框圈住,覺得孑然一身反倒輕松。就像你們在這樣,親王不是親王、廚子不是廚子,平平常常地說說話,悠閑自在,有何不好?”
老于道:“好吧!是我多慮了,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