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淺從昌王敢任用沈望塵一事,便猜測此人雖多疑,卻又自負。
她故意把所有門都打開,從樓下看上去空無一人,那他大概不會再去派人去檢查清場。她一個弱女子隻身一人約見他,他若太謹慎豈非失了面子,根本不會去想樓上還藏了人。
王宥輝毫不客氣地坐在錢淺對面的蒲團上,笑問:“樂坊生意如此紅火,坊主怎麼舍得停業?”
錢淺朱唇輕啟,吐出兩個字:“清靜。”
她将筝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落座回去。
王宥輝饒有興緻地打量她,語氣輕佻地說:“坊主今日這身白衣,真是肌膚勝雪,我見猶憐啊!不過本王覺得,坊主還是适合豔麗些的衣裳,更顯姣好顔色。坊主臘月末的那一舞,本王可是至今亦念念不忘呢!”
錢淺特意沒吃早飯,就怕會犯惡心,結果還是差點嘔了。
兩間房内的官員也紛紛皺起了眉頭。
安慶侯屍骨未寒,昌王竟調戲起英烈遺孀來,簡直不像話!
錢淺拿起茶葉罐問:“樂坊最好的茶,便是武夷大紅袍了,不知王爺可能喝得慣?”
王宥初似笑非笑地說:“有逍遙坊主這樣名滿京都的才女親手泡制,便是碎茶沫子,本王又豈敢嫌棄?”
四目相對,錢淺看到了他眼底的興緻盎然,那是一種狸貓狩獵到老鼠後,肆意玩弄時才會擁有的神色。
她暗忖,很好,那便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見錢淺面對他的調侃無動于衷,專心泡茶,王宥初忍不住開口問:“坊主特邀本王前來,說,鞑靼與大瀚現下不宜和談,不知是為何?”
“因為,”錢淺輕輕掀起眼皮,“太急了。”
王宥輝不解:“太急了?”
錢淺柔白的手指捏起小茶杯,放到昌王面前,“操之過急,便會讓人懷疑到,夫餘城,是王爺拱手相送給鞑靼的了。”
樓上衆官員登時瞪大了眼睛,有人幾欲想起身來一問究竟,卻被侍衛用刀劍指着,又坐了回去。
王宥輝臉色也猛地就變了,迅速瞟了眼四下,佯裝鎮定道:“坊主此話何意?本王,聽不懂。”
錢淺輕輕笑了下,“王爺,我的侍衛都在樂坊後院,聽不見。
“啊!”她佯裝捂了下嘴,看向昌王身後的兩個侍衛說:“不知王爺的這兩位近侍是否可信?今日我與王爺之間的對話,可不适合外人聽。”
王宥輝滿臉防備,他身邊的近侍卻隻是抽出根針,試了一下茶水沒有毒,又站回去。
王宥輝仍不承認:“逍遙坊主,本王實在不知,本王與你之間,有何談話是不可被外人聽到的。”
錢淺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去歲中元節,雲王、雲王妃遭遇賊匪劫持,向卓家索要五萬贖金。别人不知,但王爺您應該知道,那日遭遇劫匪的是雲王和我吧?”
“趕巧了,那日雲王妃暫時離開一會兒,您的人來見雲王正跟我說着話,便把我當成了雲王妃。我當時是真的不知,見賊人來勢洶洶的,便與雲王一路往山上逃去了。不小心壞了王爺的事,一直想向您當面緻歉呢。”
屋裡的人一臉吃驚地望向雲王,姚菁菁更是驚訝,卻見王宥川隻是難過地垂下眸子,當即明白他是知情的。
王宥輝拿起茶杯喝水,搪塞了句:“這話從何說起?此事與本王何幹,又何須向本王緻歉?”
錢淺将茶杯放到案幾上,語氣随意地說:“若王爺順利拿到了那五萬金,便可直接用錢财收買鞑靼人,讓他們在瑞王去簽訂和盟時,幫您殺了瑞王。如此,就不用費這麼大力氣,改用城池抵換了。”
王宥輝“啪”地将小茶杯重重拍會案幾,身旁兩個近侍立即拔刀出鞘,森冷的刀尖抵到錢淺眼前。
孫烨聽到兵器出鞘的聲音差點繃不住,誰料那侍衛竟也将刀橫在了他脖子上!
随即周通抓住了孫烨的手腕,朝他搖搖頭,孫烨隻得攥拳又忍了回去。
閃着寒光的刀尖近在眼前,可錢淺臉色絲毫未變,聲音依舊穩當:“王爺許了鞑靼人幾座城池?可他們沒能殺了皇太女,害得王爺隻能派殺手傾巢而出,沿途劫殺。那麼與鞑靼的條件,是否重新談妥了?”
王宥輝沒有回答,死死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笑了。
“哈哈哈,錢姑娘好膽色!本王果然沒有看錯人!”
他揮了下手,兩個侍衛收回刀。
錢淺淡淡地笑了下,問:“王爺還想不想聽點其他的?”
王宥輝笑着說:“好啊!”
錢淺做出思考模樣:“唉,從哪說起呢?先從遠些的說起吧!”
“五年前瑞王狩獵,馬突然發瘋,若非宋十安舍命相救,瑞王隻怕不死也要重傷。此事處死了三個監牧,一位太仆寺主事被罷官,太仆寺卿和兩位少卿,罰俸一年。”
“想來無人得知,那位被罷官的太仆寺主事在回鄉途中,馬車翻下了山崖,全家都死了。”
“三年前,瑞王在北郊行宮慶賀生辰,百餘吐蕃人突然殺進來,妄圖殘害一衆皇子皇女。此事處死了禁軍一位擅離職守的統領,數十名懈怠的禁軍受杖刑,有的都被打殘了。”
“王爺您說,這百餘吐蕃人,是如何通過關戍的?我記得,刑部查王爺的冊子裡,恰好有位邊境的小官員,是管簽發通行證的。還有,那名禁軍統領被處死了,取代他位置的新統領,好像有個弟弟在昌王府做事吧?”
王宥輝嘴角一直噙着笑,不承認,也沒否認。
錢淺繼續道:“兩年前,有官員聲稱,吐蕃要聯合西蜀,在邊境蠢蠢欲動。宋十安帶軍去了邊境,未見吐蕃進犯,卻在離開大營時被吐蕃戰敗部族首領瓦逋奇重傷。這才有了抓獲瓦逋奇、引發與吐蕃的最後一輪征戰,徹底剿滅瓦逋奇部族的事。”
“王爺您說,是誰出賣了宋十安的行蹤呢?可巧的是,聲稱吐蕃聯合西蜀進犯的那名官員,也在那本冊子上。”
王宥輝笑得意味深長,問:“還有麼?”
錢淺續了杯茶喝了,又道:“那就不說别人了,說點與我有關的吧!前年臘月末,坊間突然傳言我行事浪蕩、與多人糾纏不清……”
“這可不是本王做的啊!”王宥輝立即否認。
“我知道。”錢淺誠懇地說:“是舒王。您這位七妹,對我的成見真是太深了。不過呢!舒王大概萬萬也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終究還是您技高一籌,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這個時機,把我擄走,還把鍋扣到了瑞王身上。”
王宥輝饒有興緻地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錢淺誠摯地建議道:“您不該什麼人都用的。您雖然拿捏着那些罪籍殺手的家眷,可他們大多連字都不識,實在是太蠢了些。”
“哈哈哈哈……”王宥輝笑了一陣,眼中突然露出一抹陰戾,“那些罪籍的家眷,是你劫走的?”
錢淺毫不忌諱,直接承認道:“不能叫劫,是解救。數百口您都殺了,隻剩下百餘婦孺而已。她們什麼都不知道,王爺還是少添些殺孽吧!”
王宥輝陰鸷的眼睛彷如毒蛇一般,“錢姑娘可知,你今日會面對何等結果?”
錢淺淡定地擡手,給他把茶續上,“那王爺以為,我今日為何要與您坦言一切呢?”
王宥輝看了她好一陣,突然又哈哈笑起來,“想不到,姑娘不僅才情俱佳、膽識過人,更有如此通天之智!真是太對本王的胃口了!本王若早得了你,何至于四處籠絡人心,耗神費思,火中取栗!”
“本王有雄心偉業要圖,你通縱橫捭阖之術,你我二人,實乃天作之合!本王今日便許你皇妃之位,待大業有成,你我二人一同睥睨天下!”
錢淺冷聲道:“我與王爺的行事風格隻怕不大一樣。身為大瀚子民,為一己私欲勾結異族,殘害忠良,置數萬守軍、百姓性命于不顧。我實在不屑,如此弄權賣國的竊國手段。”
王宥輝眼睛閃過寒光,錢淺卻毫無懼意。
二人兩兩對視了一陣,王宥輝神色緩和了些,解釋道:“讓出三個城池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待本王登基,一切塵埃落定,不止會将城池奪回來,還要一統四方,雄霸天下!”
錢淺譏道:“你将宋十晏一行的馳援路線提供給鞑靼大軍,讓對方早早設下埋伏,緻使援軍未達戰場便死傷慘重。如此損兵折将,你日後靠誰一統天下?”
王宥輝毫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們身為大瀚子民,為本王奉獻一切也算死得其所。待本王登基,開疆拓土,實現宏圖偉業之時,自然會在史書中為衆位将士歌功頌德。”
錢淺都要氣笑了,“你以為,誰會在乎?”
王宥輝看了錢淺好一陣才道:“看來,錢姑娘今日不是來向本王表忠心的。本王還以為,姑娘生性冷情涼薄才不露傷心,想不到竟還是位癡情的妙人兒!可惜啊,宋十安他根本配不上你如此癡心。”
“姑娘大概不知曉,自宋十安出征後,一直與五皇妹有書信往來。所以本王叫人用五皇妹的字迹寫信,約他出來相見,他果然赴約。若非如此,本王便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沒無法于萬軍之中殺了主帥啊!”
“如此,你還是堅持要與他共同赴死嗎?”
錢淺淡淡地笑了下,“王爺想多了,宋十安不過是在與瑞王查找你通敵賣國的罪證罷了。”
“唉……”王宥輝深深地歎了口氣,“本王是真舍不得殺你啊!”
錢淺語氣平和,話中卻帶着倒刺:“王爺如此缺德,不怕地獄都容不下你麼?”
王宥輝哈哈大笑:“本王不信前世,不修來生,隻要這一世得償夙願!你如此聰慧,該不會指望着後院那十來個侍衛,就能為你那如玉如仙的夫君讨回公道吧?”
錢淺指指桌上一個水缽,“王爺覺得這是什麼?”
王宥輝眯眼看了看:“不是水嗎……”
他剛張開嘴,錢淺便突然掀翻了那水缽,随即推翻了燭台。
王宥輝是坐着的,大部分油都潑到了他身上,少部分被想阻攔的一個侍衛擋住了。
水缽裡是油,那油遇到燭台的火苗,火苗瞬間高高竄起,呈燎原之勢擴散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