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如雲交代過去的隻是一個臨時的課堂表演,用于開講前活躍一下氣氛,順帶加深一下對于這篇課文的理解。雖然負責的學生們都很優秀,但是他們到底是沒有經驗的高中生,她沒有對話劇的效果抱有太高期待,結果卻大大出乎意料。
首先上場的是林侍萍和于樸園,讓她意外的是,這些學生選擇了反串,陶如雲雖然有些意外,但是反串是很常見的表演手法,便隻是笑着随坐在座位上的同學鼓了掌。這群孩子還不知去哪裡租借了服裝,全身上下都服務于角色,做得很妥帖。
等到獨白開始的時候,陶如雲驚歎了一下,這确實是反串,但是是整個劇本的反串,原本的男性角色換成了女性,而女性換成了男性,扮演魯侍萍的是一個平時默不作聲的男生,是陶如雲看他作文裡的想法很獨到,便想着将人拎到台前來,鍛煉一下表達的。眼前這個侍萍演技有些生澀,但是話語裡的苦悶,釋懷以及對親身兒子的思念都表達得很好。
于迎芝也是同樣,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坐在臨時搬來的椅子上,拿出了坐在家庭主位的氣勢,眼神淩厲,明媚的容顔也沉澱下來,說話也帶着慢悠悠的氣派。雖然有點模闆化,但是整體來說像模像樣地演出了一個家庭的掌權人。
還有靳河編的詞,很有幾分原作的意味,又結合自己的想法大膽創新。陶如雲看了一眼台下的靳河,這個平時陰沉沉的男生此刻也雙目有神地盯着台上,緊張又興奮地欣賞着自己的作品。
即便在陶如雲面前表現得再怎麼成熟,終歸還是藏不住偶爾流露的喜悅和固執。即便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挑起半個家,但是他終歸隻有十五歲,觀念和心智都沒有完全定型,還在肆意生長的年紀。
台下的同學發出了感歎,他們或多或少提前預習過,即便沒有預習過,也看出了其中身份的錯位感。而劇本裡林侍萍的扮演更是将其中的哀戚放大了,有種強烈的違和感。靳河要的就是這種違和感,他需要看話劇的人明白,這樣的扮演是不對的,不符合曆史的,再引導他們去思考,女性在那時候的處境同樣也是不對的,不應該的。
陶如雲看出來了,眼裡的欣賞之意漸濃。
再之後是繁漪和秋萍的上場,他們切的是另一幕,于樸園和林侍萍在台下候着,也沒有松了戲,二人仍然沉默相對,于樸園冷着臉色,林侍萍的神情也不變,不至于在台下就脫了角色的殼子。
祁繁漪的獨白更是驚豔,欲語還休的羞澀感,言語中不經意透露出角色的大膽,又暗含害怕事情洩露的隐憂,台詞沒有一闆一眼地按照原著的刻畫,而是揉合了拍腿等較為豪邁的動作,使得觀衆不會覺得這是套路式地将人框定在一個模闆裡。祁繁漪是個嫁入古宅的富家公子,祁繹的臉應該被于迎芝修飾過,同樣也有些暗沉之氣,但是他的五官又很好地保留了繁漪與這古宅截然不同的天真和純潔。
秋嘉年沒有獨白,全程坐在祁繁漪身後,隻留了個後腦勺,象征着他實際上對這件事的排斥和回避。在祁繁漪一聲聲懇切的“他愛我嗎”之下,秋嘉年所飾演的秋萍也不為所動。隻有祁繁漪的聲音越來越高昂,秋萍才開始有所動作,但也隻是一個面向祁繁漪的側臉,聲音由弱變強:“我愛你嗎?”
而祁繁漪的質問聲逐漸由強變弱,從暗含對峙的意味,逐漸到處于弱勢的懇求。
他們的聲音就像詠歎,又像在跳着華爾茲,一來一回,一強一弱。在此刻沒有人出聲,所有人都知道了這裡的秋萍隻是祁繁漪的想象,他詢問秋萍的問題,連他自己也沒法回答。
最後屬于祁繁漪的聲音徹底消亡,秋萍的最後一聲“我愛你嗎”,如同是嘲諷一般的嘶吼。祁繁漪眼底起了淚光,像是金絲雀在發出最後的絕唱,他緩緩擡眼看向觀衆,打破了第四面牆。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的聲音在顫抖,但是夾雜着難以想象的力量和堅定,“你是我的愛情,是我選擇的堅貞,是我的自由。”
即便翅羽和牢固的金籠對比起來太過脆弱,但他依舊在一刻不停地掙紮。
陶如雲也被這眼睛裡所蘊含的生命力震懾住了,一時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那個溫和乖順的學生,還是在絕境中拼死掙紮的祁繁漪。她原以為在這不長的時間裡,這幕話劇會傾向于選擇更加平面化的表達方式,一切卻恰恰相反,即便節奏有些倉促,在短短的時間裡,呈現出來的都是藏在身份之後的,角色自身都可能沒有意識到的品質。
靳河的改編固然功不可沒,但要得到這樣的演繹,勢必要演員的理解來托底。
秋嘉年轉過頭來,從祁繁漪心裡的秋萍轉化為現實中的秋萍,方才的疾聲厲色瞬間收攏,祁繁漪畢竟還是他名義上的長輩,野獸将冷漠的獠牙收起,面上裝的是剛正謙和的殼子,秋嘉年在用詞和動作上有明顯的收勢,演技比祁繹差了一點,但是卻恰好能将那種漫不經心表現出來。
相比起祁繁漪的熾烈,秋萍要冷靜得多,他或無奈地規勸,或隐忍地威脅,對待繁漪的示愛,他想到的是以後,是自己在宅裡的地位,是臨于頭上掌握大權的于樸園。
秋嘉年将一個僞君子飾演得很好,在敷衍地訴說愛語時,他眼裡閃爍着觸動的光,那是一種小人得志,對于戰勝了自己的父親,對于輕易地籠絡了一個女人的心。在感到負擔時,他又變得有些心虛,強壓着自己的焦躁不安。
靳河為了讓話劇不落入嘩衆取寵的俗套,沒有讓男性角色強行穿上并不适合的女裝,而是給劇本裡的人都選了現在看來偏中性的衣服,秋萍角色也沒有要求性轉。因此對于秋萍的改編有些生硬了,這邊的解讀可能要藏得更深一層。即便同是男子,也存在類同的欺壓,真正的不對等并不是源于性别,而是所占有的權力。在漫長的曆史發展中,男性和權力劃上了等号,極端的權力傾斜造成了封建社會後期的畸形現象。
靳河咬唇有些難堪,在短短幾天内,他也沒法把這個漏洞補全,也不想讓這個主題喧賓奪主,打亂了原劇情的完整性。他暗暗看了陶如雲一眼,班上同學似乎沒看明白,但是陶如雲看懂了,她沖着靳河露出了一個鼓勵的微笑。靳河愣了愣,松下一口氣來。
即便是自己監工,路雯也暗暗有些心驚。她在預習的時候并不是很喜歡繁漪,給她粗糙地冠上了“戀愛腦”的标簽,可能是賈怡然提出了性别議題,她也會不自覺地反省自己。路雯發現如果是由女生飾演繁漪,她對繁漪的惡感可能更甚,但是如果繁漪是個失足的,被禁锢的男子,自己卻不由得憐愛起來,連帶着那幾天看着祁繹都有些臉紅。
等到正式演出這天,她才将這個問題好好翻出來問自己,為什麼會不一樣?
秋嘉年的表演是循序漸進的,随着劇情的發展,秋萍的真面目也逐漸顯露出來。他戴着黑框眼鏡,說話間有學者氣度,但是唯獨在不用太費心表演的孫四鳳面前露出端倪。他認為孫四鳳懂得不多,擺樣也不用太用心,這才讓骨子裡的專橫,善妒和冷漠暴露。偏偏孫澤成又将四鳳的天真演了個十成十,除了有些不聰明的感覺,承秋萍的戲承得很好。
在劇本中,秋萍是更愛四鳳的,舞台上也呈現出來了。因為有前面對繁漪的态度以及于樸園和林侍萍的經曆相對比,台下觀衆也逐漸從美好的愛情幻象裡回過神來。他或許當初也是這樣對繁漪的,而于樸園當初也是這樣對林侍萍的,觀衆越是感覺虛浮,台上周萍說愛說得越頻繁,這是隻屬于旁觀者才能看穿的泡沫。
他當然愛,但是他的愛值幾個錢?
靳河暗暗看着,同樣發覺有些問題一直存在,秋嘉年看着孫澤成的時候能正常發揮,但是在祁繹面前卻經常失控,面上表情是像了,眼底的情緒也不知道藏一藏,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祁繹,在不經意掃過台下的時候情緒沒來得及收攏,靳河聽到周邊的女生發出小小的呼聲。
靳河看着前排女生湊過去悄悄跟她同桌說:“我覺得秋萍是有苦衷的。”她的同桌也點頭表示肯定:“不知道為什麼,他和祁繁漪對視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磁場。”
對于這個,靳河兩腿一伸,擺爛了。
孫四鳳上台了,孫澤成罕見地有些緊張,他偷摸看了靳河一眼,靳河沒明白他的意思,半晌醒悟過來,等到孫澤成再遞來求助的眼神,靳河點了點頭,表達了對他的肯定。
孫澤成演技一般,但是這幾天辛苦排練的勁頭很認真,每一個詞的重音,停頓和情緒都來請教了靳河,可以說是靳河手把手教出來的。大概是這樣孫澤成鉚足了勁,覺得不能讓靳河的努力白費,放下了手機,背台詞背到後半夜,非要将每一句話都捋順了。因此盡管上台的時候有人在笑,但是演到後面,所有人都看出來他的認真,便也沉浸到孫四鳳這個角色當中了。
方清飾演的魯大海也讓人眼前一亮,盡管有些詞是她自己臨時補的,還帶着一些地方的口音,卻殊途同歸地迎合了角色要求。她的亮相時間不長,穿着一身短打,頭上紮着汗巾,方清大概覺得她不該演得太輕松,還去太陽底下站了一會,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濃眉倒豎,怒目圓睜,對着于迎芝飾演的于樸園呼喊着工人的訴求。
原作中魯大海主要展現的是工人階級的反抗精神,強化的是一種階級沖突。這裡的方大海也是一樣,方清的眼裡有沒有被污染的野性,這幾天也振奮起來,像隻威風凜凜的虎獸。原著裡的魯大海也曾愧對母親,久不歸家,這裡靳河将方大海改做了一個充滿熱血的理想主義者,将公平放在了第一位。這樣的理想是偉大的,但也是單薄又缺乏血肉的,并不接地氣的領導者,莽撞的領導作風,隻會迎來原作中工友複工,被背叛的下場。
靳河倒是沒有過多雕琢這個人物,想着給方清降低一下難度。他塑造了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用年輕的憤怒為公平呼号。方清這幾天彩排的時候還在記詞,好幾次當場忘詞,好在于迎芝和賈怡然都有耐性,肯配合着她不斷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