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垂眸盯着見底的藥碗,安靜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至于醫師的疑惑……無論碗中所盛的是治病的良藥,亦或要命的毒藥,于他而言并無區别。
他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二十餘載盡皆泡在冰冷的黑暗中,躊躇前行,隻在這臨到盡頭的短暫時光中,于無盡的黑夜看到了啟明的星光。
良藥也好,毒藥也罷,倘若能以這重傷無用之身償報哪怕一丁點的恩情,他都甘之如饴。
湯液滾燙的溫度自内而外灼燒着軀體,舌尖上有怪異的味道彌散開來,這些身體上的異樣于死士而言輕易便可壓下,
榻上的青年斂眸靜坐,習慣性地等待着有人來查看他是否真的将藥汁吞入腹中,卻是忘了,他已經離開深淵,醫師也不是那些深淵之中黑色的影子。
半晌沉寂,邵衡等來的不是被強制扒開口舌進行檢查,而是一聲輕飄飄的歎息。
随後,手中的藥碗被輕輕拿走,有什麼東西被醫師強塞進他的手掌。
那東西約莫隻有指甲蓋大小,微涼,表面粗糙,質地柔韌,
這也是要他吃下的藥物嗎?邵衡低垂下眼眸,不曾過問,擡手将東西送入口中,喉結滾動,就要咽下。
“慢着。”
醫師一聲輕喝猶如按下了休止的音符,黑衣的青年立時化成一座不會動的雕像,連呼吸都收斂于無。
見邵衡果然如她所言停下動作,路遙微微松了一口氣。
自從把煎好的藥遞給青年起,她一直在小心觀察着對方的神态,這人慣常沒什麼表情,大多時候又低着頭看不到眼睛,可細微處依舊能看出些許端倪。
恰如方才問及“萬一是穿腸的毒藥”之時,青年雖不曾以言語作答,但其搭在碗沿的手指于刹那間收緊,低斂的眼睑亦有過短暫的顫動,随後便是一擡手,幹脆利落地将藥汁一飲而盡。
而就在方才,她把東西塞進邵衡手裡時,似乎從這人身上觀察到了相似的神情。
路遙擰眉看着榻上因為她的一句話就果真一動不動的人,不知道是該氣他有可能真信了毒藥的話,還是該氣他真就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什麼東西都敢往肚子裡吞。
而在心底翻湧的氣憤之下,則是一片緩緩流淌的無可奈何。
想學醫術,先學做人,在入藥谷之初,她從師父那裡上的第一課就是醫者仁心。
倘若不知道那也罷了,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在她的面前,她親手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兩次,親眼目睹他的強大與卑微、倔強與順從,亦親手觸碰到他決然交出的性命,
于是再也無法放任不管。
畢竟是她撿回來,傷愈之前自然需得多上心一些,路遙把空碗放回托盤,半是無奈的歎息,“隻是一枚蜜餞而已。”
她氣血不足,勞累之後時有頭暈、心悸之感,因此會随身帶些甜點,以備不時之需。
“能壓一壓苦味。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
言罷,飄然離去。
她實在不想再看到青年視死如歸的表情,活像她把人給欺負了似的。
待厚重的木門掩去清冷的夜色,屋内隻剩下自己一人,木頭人邵衡這才緩緩眨了眨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
牙齒研磨過蜜餞,很快就有絲絲縷縷的清甜自舌尖蔓延開來,驅散口中令人窒息的苦澀。
黑暗之中,呆坐的青年一動不動地看向少女離開的方向,渙散的瞳孔昭示出其主人的心神并未留在此地。
這枚蜜餞是醫師給他準備的,邵衡想,又或許隻是醫師心細,會給每一個求藥的人都備上這麼一份甜點,
可他不是什麼身份尊貴的求藥使,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他隻是個死士。
死士不能耽于享樂,一絲一毫都不容許,
甘甜會腐蝕死士的意志,讓本該冷硬的刀開始軟弱,會讓原本完滿的工具出現缺憾,生出妄念,腐化,堕落,變得一無是處,
他觸犯了禁令,該被壓進刑房,綁上刑架,嘗遍酷刑,用疼痛和血洗刷不該有妄想……
血色的過往纏繞着他,猶如跗骨的夢魇揮之不去,僅隻是簡單的回想,骨頭縫裡已經隐約騰起陣陣幻痛,
邵衡的臉色漸漸慘白。
就在青年即将堕入夢魇之時,空氣中浮動的藥香化作救命的稻草,驅散漆黑的幻夢,
邵衡恍然回神。
他能夠感受到被衾柔軟的觸感将他包圍,他的舌尖上還殘留着蜜餞的甜意,
是啊,他已經逃出來了,
空懸的五指逐漸收攏,一室靜谧中,靜坐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掩去眸中的疲累。
長夜漫漫,身處異地,兼之白日裡休息了太長時間 ,邵衡本以為自己會睜眼到天明,不曾想腦袋剛沾上枕頭,一股倦意已然湧上心頭,未多時便沉沉睡去,
直到一聲接一聲輕微但規律的撞擊将他重新喚醒。
雙眼睜開的刹那,恍惚的神志瞬間歸攏,邵衡翻身而起,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藏在暗中的手指微動,去勾藏在袖中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