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的瞬間,邵衡愣了一下,
那些卑劣的、低賤的、本該永遠埋在他心底隻他一個人知道的心思就這樣堂而皇之暴露在少女的面前,
醫師有沒有聽到他說出口的那兩個字?醫師有沒有看到他隐在這一身皮肉下的不敬妄念?醫師還會願意留他在身邊嗎?
幽深的、巨大的恐懼化做一柄抵在要害心口的尖刀,刀鋒上閃爍的寒芒将要刺痛他的肌膚,耀日當空,邵衡卻隻覺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幾乎壓上全部的克制才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沒有真的驚惶到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跪下來哀求,
更何況,他們離了這麼遠,隔了這麼多人,醫師不一定看得到——
那兩個字還沒有出口就被他牢牢鎖在喉嚨裡,藏得那麼深,即便是無處不在的風亦隻能聽到一片空白的沉默。
邵衡定了定神,後退一步,企圖把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裡。
然而,少女隻淺淺一瞥,不過是下意識地四處打量、恰巧看到了屋檐下安靜等待的黑影,片刻之後便收回視線,重新投入忙碌的救治當中。
他沒有被發現,邵衡握緊了劍,緩緩垂下目光,醫師沒有發現,于是他還能抱着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停留在少女的身邊。
劫後餘生,他本該竊喜,然而一股淺淡的失落不知從何而起,如薄霧般彌散心頭,又如煙散去。
“在想何事,這麼入神?”路遙站在青年身側,就着屋檐的影子好奇地仰頭問道。
方才忙碌之餘,她偶然瞧見邵衡慢慢離開又匆匆回來,兩人離得遠,中間隔了人,場上還有些嘈雜,她隻看到青年嘴巴一張一合,卻沒看清、也沒聽到這人說了什麼,隻覺得他似乎有些奇怪。
好不容易等到散場,路遙湊到跟前打眼一瞧,更心裡的猜測肯定了個十成十——黑衣的青年定是有哪裡不太對勁,這才把一貫的警惕都丢到腦後,連她近身都沒發現……要不是她故意弄出聲音,這人指不定得走神到什麼時候。
邵衡心頭狠狠地一跳,渙散的瞳孔瞬間鋒銳似刀芒,殺意騰起,卻在瞥見一片純白的衣角時潰散了個幹淨,隻餘下零星的恍惚和滿心的倉惶。
他不能對醫師說謊,更無法向醫師道出心中那些卑劣的念頭,面對醫師的問詢,他該怎麼辦……
唯有沉默而已。
“不想說……也無妨,”隻是一點好奇而已,路遙知道誰都有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便不會在意青年的隐瞞,順勢瞥一眼午後的天空中那一輪略微收斂光芒卻依舊刺眼灼熱的耀日,出言提醒,“隻不過,我們該走了。”
城鎮周圍的村莊不止這一處,此間事畢,他們是時候啟程前往下一個村子。
“……是。”
每月一次的外出行醫于路遙而言已成慣例,待走遍附近的村莊、送走最後一位村民,頭頂熾熱的驕陽也隻剩下最後一絲餘晖掙紮着不肯退去,等他們返回南山堂處理完後續,晦暗的天空徹底暗淡,日落月升,街上路人行迹匆匆,帶着滿身疲憊歸家而去,
倒顯得步履從容的二人格格不入。
“總算結束了。”路遙長長舒了一口氣。
今日行醫一切順利,未曾遇到棘手的病症,然而一整天的時間不是趕路就是看病,縱有内力護體,依舊免不了有些疲累。
“我們也該回去了……隻可惜天色太晚,包子鋪已經歇下……”操勞一日,卻無可口的吃食填飽肚子,路遙遺憾地歎息一聲,“算了,能有碗粥、”
家裡還囤着些米,熬一熬也能頂飽,不至于真叫她餓着肚子入睡,至于好吃的,明日再買便是。
在路遙快要把自己安慰好的時候,隻聽身後的青年忽地說道:“您若、若是不嫌棄,我、我會煮粥。”
“嗯?”
路遙腳下一頓,挑了挑眉毛,斜斜瞥了一眼。
一路上都不見這人出聲,安靜得吓人,怎的突然這麼說?不過他似乎親口承認過會做飯,想來廚藝定然不差……
邵衡還是頭一回幹這種自薦的事情,簡單的一句話都說的磕磕碰碰。
從前為了任務扮作廚子與人虛與委蛇時他不曾有過半分為難,那是任務,他所做的一切都套着他人的皮囊,扮作他人的樣子,
而現在,望着醫師一步步遠去的背影,焦躁與不安由内而生,好似灼灼熾焰舔舐本心,逼迫他做些什麼,
于是,在邵衡還沒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自行動作起來,跨越兩人之間的天塹,站在了醫師的面前。
他定了定神,片刻的慌亂之後很快重拾鎮定,在醫師猶豫之時冷靜地推銷自己,“我曾、跟着大廚學過一段時間……”一邊說着,邵衡努力搜刮那次任務的細節,企圖從所剩不多的記憶碎片中翻找出更多有用的東西,“老師傅說我有天賦,将來也憑這手藝混口飯吃。”
路遙眼睛登時亮起光芒,大廚認可,必不可能難吃,她當即拍闆,“那就有勞了。”
邵衡怔了一下,少女灼熱的目光幾乎要把他燒穿,
他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心底的火焰卻在歡呼着雀躍着,恨不能把這身軀燃燒成灰燼,
眩暈與竊喜交織,邵衡艱難地抓住最後一根遮掩的稻草,讷讷道,“您、您救了我的命……”
路遙學醫多時,救治過的傷患不在少數,遠的不說,就是在南山堂,都能隔三差五收到病人及其家屬的感激,亦曾聽過不少“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江湖故事,
此時聽青年這麼說,她不甚意外地點點頭,收下這份謝禮。
木屋,竈房。
路遙懶懶地斜倚在木桌上,一隻手撐着下巴,視線随着竈台前的人上下左右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