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大夫一手輕撫胡須,笑着朝邵衡點點頭,複又轉向少女,“東西都在屋裡收着,路姑娘查查看還短缺些什麼,老頭子我再去找找。”
路遙微微俯身一禮,“多謝。”
董老大夫笑眯眯地搖頭,“和老頭子我客氣什麼。”
推開後堂的門,藥材特有的清澀氣味撲鼻而來,再一看,屋裡的桌上整整齊齊擺放着褐色的藥包,防油防水,尺許見方,每一個的正上方都用一筆連到底的墨字做了标記。
邵衡往藥包上掃過一圈,視線掠過一個個看不懂的字符,
沒有看到不對勁的地方。
他落後兩人半步,刻意壓低眼簾,做出對這些即将被試在他身上的藥材不聞不問的姿态。
路遙從桌子的一側慢慢踱步至另一側,挨個清點過去,“……青黛,玉竹,赭石,菘藍……不愧是董老伯,大緻算是集齊了。”
董老大夫摸摸胡須,滿是惋惜,“還是有幾樣藥材不好找,須得再花些時日。”
“這些就已經足夠了。”路遙感激道。
有了這些藥材,她就能調配出暫時的解藥穩定住邵衡身上那來自藥谷的毒,在那之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湊出藥材。
相處日久,董老大夫看出少女歸心似箭,也不強留,邊送兩人出門,邊叮囑他們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
路遙認真應下來自長者的關心,指了指跟在身邊不曾言語的青年,輕聲安撫,“董老伯放心吧,您看,有這麼厲害的人在身邊,旁的人傷不到我。”
驟然被提及,邵衡握緊了腰間的長劍,依舊是眉目低斂的模樣,周身卻随着少女話落而蕩開一絲鋒銳之氣。
牆頭叽叽喳喳的鳥雀忽得齊齊噤聲,撲扇翅膀争相遠離,隻留下一地鳥毛。
董老大夫怔了一下,瞪起眼睛,把黑衣的青年從上至下認認真真打量了一遍。
确實,有哪裡不一樣了。
人一旦活得久,見得多了,有些事情,哪怕所知不多,也能隐隐約約覺察出什麼。
至少此刻,他印象裡“被小醫仙救下的寡言青年”和“小徒弟口中很厲害的大俠”忽然透出幾分令人心悸的危險,讓他生出帶着徒弟趕緊逃命的沖動。
這是一個真正的“江湖人”,董老大夫默不作聲地歎了口氣,刀尖舔血、殺人如麻,是他從前最不願招惹的人。
跟在這樣的人身邊,那小醫仙……
白衣的少女沒想到青年會如此配合,無奈地用手指頭戳戳對方的肩膀,她隻不過是想讓董老大夫放心一些,這麼以來,隻怕老人會更加不放心了吧。
肩膀的觸感很輕,好像一隻螞蟻輕飄飄爬過,卻讓黑衣的青年脊背一僵。他似乎會錯了意,也做錯了事,妄自揣測醫師的心思,驚擾到了不該驚擾的人。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凜然的氣勢自中心開始崩潰,隻剩下被竭力掩藏的驚惶。
董老大夫眼睜睜看着氣勢吓人的青年被少女輕輕一點就愣成了一塊木頭,嘴角顫了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罷了罷了。
無聲的歎息中,他擺了擺手,示意兩人離開。
走在回去的路上,路遙思有所感,指間摩挲着捆紮着藥包的細細麻繩,不太确定地喃喃低語,“好像……有點奇怪啊……”
身側這人,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眼前的邵衡無論是身姿還是行走間的習慣都應當是她熟知的那一位,
她拉起青年的胳膊,兩指探上脈門,等了三個呼吸,然後松開手,沒錯,脈象也是如假包換的真實,
可她總覺得同今早分别時相比,黑衣的青年變得有些不同。
更沉默?
更安靜?
都不是。
路遙沉思半晌,青年漆黑的色彩晃過餘光,忽得憶起一個更貼切的形容,
低落。
兩人獨處時那份短暫的溫馨像易碎的泡泡一樣四分五裂,此刻,她從黑色的側影中看到的隻有不知名的隐忍。
為什麼?
路遙自認不是什麼心思細膩的人,想要得到答案,最便捷的路徑就是向本人尋求解答,“你怎麼……想來南山堂了?”
原本過于直白的提問在少女的喉嚨裡轉了幾圈又被咽下,可輕飄飄問出口的話依舊讓青年心髒重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