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回到木屋,一擡眼就看到黑發的青年倚着牆靠坐在榻上,一隻腿屈膝支起來,胳膊随意的搭在膝蓋上,低着頭,耳邊垂落的散發遮住大半張側臉,彎曲的脊背洩露出沉重的掙紮,
在聽到門口的動靜時,墨色的碎發輕微晃動,露出一雙黝黑的眼睛。
路遙後知後覺,“在等我嗎?”
走近之後她才看到,在被遮擋住的另一邊,青年的手死死按在腰腹,額頭冷汗津津,眉宇間盡是克制和忍耐,
“是肚子疼?”
路遙皺起眉,伸手探向青年的手腕。
“不,不是。”黑發的青年任由自己的手被臂被人托在手心,搖頭,“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擡頭,遲緩地望向少女,慣來沉穩的嗓音中透出無法遮掩的嘶啞和顫抖,“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會肚子疼了。”
他的腹部正中有一道橫切的傷疤,邊緣泛白,是十幾年前的舊傷。
與尋常刀劍砍在身上劃出的傷口不同,哪怕隔了這麼久,依舊能看出這傷疤狹窄細長,切口平整光滑,
是有什麼人在身體的主人全無反抗的情況下用極鋒利的小刀剖開腹腔留下的痕迹。
幽冥間的“神醫”,
或者更準确的說,是蠱師。
當初的經曆實在是太過慘烈,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在無意識的自我保護和漫長的時間裡他逐漸忘記了那時發生的事情,直到今天才重新将被遺忘的記憶尋回。
在醫師回來之前,邵衡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此時重提舊事,他的表現還算正常,
“幽冥間曾經以‘神醫’的名義從南蠻尋來一個蠱師。”
那時的幽冥間似乎在準備一件大事,具體情況他無從得知,隻知道蠱師想要培養新蠱,于是幽冥間送給蠱師一些培養的材料。
他和同伴們一起被綁在石台上,眼睜睜看着蠱師用一把細長閃着寒光刀的劃開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小腹,在熱騰騰的血氣中往肚子裡放入一顆繭。
人體溫熱的腹腔成了孵化蠱蟲的溫床,鮮活的血肉是為蠱蟲準備的可口美食,
幼年的蠱蟲見不得光,于是他也隻能躺在無光的屋子裡,與黑夜與恐懼為伴。
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從死士預備營裡熬出頭的人對疼痛的忍耐力早已被拉高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他不害怕疼,也不懼怕死,可這次是不一樣的。
随着蠱蟲破繭而出,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肚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帶着濕稠的血氣,歡欣鼓舞地張開布滿細碎倒齒的口,迫不及待地開始第一次進食。
從未有過的、尖銳而劇烈的疼在一瞬間占據他大腦的全部,在這個沒有絲毫光亮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痛到兩眼發黑的暈厥過去。
他被綁住了手腳,沒有辦法掙紮,他被堵住嘴巴,連慘叫都做不到,
他還能做什麼?
眼前的黑暗是這麼濃郁和強大,他躺在獻祭的石台上,成為獻給新生蠱蟲的祭品,他躺在無光的黑暗裡,日複一日,夜複一夜,聆聽蠱蟲拖着肥大的尾巴蠕動着爬過他的内髒,發出“沙沙”的聲音,任由那東西一日一日的長大,結繭,再一次破殼、成長,
長出很多條細長的腿,在肚子裡鑽動時帶來更明顯怪異的觸感,
長出尖銳的口器,開阖的時候會發出“咔嚓”的震顫。
屋子很黑,很安靜,任何一點輕微的風吹草動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咔嚓、咔嚓
蠱蟲的口器破開内髒肆意啃食,他卻隻能躺在那兒,什麼都做不了,任由被當成食物的恐懼将他吞沒,任由死亡的腳步在身邊徘徊。
初時他還能聽到同伴或輕或重的呼吸聲,随着時間流逝,這些聲音越來越淺,越來越少,
最後隻剩下咔嚓。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幹枯似骷髅的蠱師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手中趴着一隻暗紅近黑的小小甲蟲,滿意地看着滿身血污的他放聲大笑。
随後,他被告知,和他一起被當做祭品的同伴都已經死了,隻有他一個人僥幸存活下來,
蠱蟲隻吃活食,其他的蟲子全都死了,隻有他身上這一隻培育成功。
講到這兒,黑發的青年僵硬地低垂腦袋,嘴裡洩出幾個模糊顫抖的氣聲,他頓了一下,企圖将爬上脊背恐懼都咽回肚子裡。
然而他沒能成功,發緊的喉嚨隻能發出沒有意義的雜音,急促而混亂的呼吸将他徹骨的恐懼暴露無遺。
在他的身邊,是同樣發不出一點聲音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