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歆雪找來了這些年王存召的戰功記載,又暗中搜尋了一些民間談聞,想看看這個王存召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右相看似舉棋不定,中立不倚,實則卻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等待着時機。
恰逢此時,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險些被她遺漏。她放下手劄,出神的望了天,陰沉沉的裹着幾層厚重的雲。
黑沉的天往下壓,讓她猛喘幾口氣。入夜後,确定沈清安不會再來,換上一身黑衣,匆匆往禦史台獄趕去。
隻有她自己,連歆雪都瞞了。她不确定此人能否為己所用,也不确定此人究竟能不能為自己掌控。他是一頭肆意的獅,馴服不了,除非他自己願意低下頭顱。
到禦史台獄時,朦朦胧胧的下起了雪,這個冬天雨雪甚多,北方成災。她攏了攏身上的披帛,将自己隐在暗處。
找到陳容時,他蜷縮在角落,一頭烏黑的發淩亂的沾有血污,身上囚衣被鮮血浸透。冬日裡,他隻着了一層單衣,手腳被凍出瘡,血淋淋的包裹着骨頭。
見來人,他并不驚奇,隻稍稍擡眼看了,又順勢低垂下,倚靠在牆角,雙目無神的盯着漆黑的石壁。
他的目和黑暗一樣黯淡,了無生氣,算是自己放棄了自己。
陳容乃名門之後,世代授詩書禮儀,祖上曾三代為帝師,隻是到了陳容這一代,不愛功名,志向山水,崇尚京都外的紛繁世界。曾與三王爺志同道合,遊曆山水。
後來陳家遭小人構陷,稱其為離經叛道的蠱惑妖師。太後獨攬大權,不經皇帝政令,将陳氏一族抄家,族中男子皆被斬首,仆役侍從充作軍中雜役,女眷流放北方的苦寒之地。
原本他命早該絕的,隻是同三王爺的那段情誼,生生将他留到現在。
姜蕪看牢獄前的破碗,裡面盛着不知過了幾日的馊飯,一隻碩鼠爬過,見人來,又匆匆躲閃回洞。
她将自己的臉蓋在披帛下,沉聲道∶“我知你蒙受冤屈,隻是奸人當道,前朝後宮互為犄角,朝中不少權臣以太後為奧援,企圖把控朝政。陛下即位三年,也想撥亂反正,還朝堂清明,隻是手中無人可用,無權可倚。你若執意尋死,帶着冤屈随家族而去,我不阻攔。這是你的選擇,我無從幹涉。”
姜蕪頓住,朝陳容看去,隻見他無動于衷的倚在牆角,對姜蕪的話置若罔聞。他臉上看不出情緒,除了生無可戀的哀容,還有不屑一顧的恥笑。
他笑世道不公,笑權勢之下無清明,笑他世代忠良卻落得個滿門屠戮,遺臭萬年的下場!
姜蕪想了想,接着說∶“你若甘願,我現在就可以幫你了結。”姜蕪的話像冰墜入煉獄,滋滋的冒出熔漿。
陳容終于有所動,他嗤笑,眼角不屑,桀骜落寞的帶着家族的高貴,如今落魄。
他道∶“天下蒼生亂,祖制綱紀崩!我陳家清譽毀于一旦,家中族人如今隻留我一人,何談苟活!”他看向姜蕪,道∶“你要是真心,可助我,不必再承受這世道之苦!”
他不知姜蕪是何人,但也依稀猜到,能夜半進入禦史台獄的,手中無權,哪有那般容易。
一年來,他曾多次尋死,都被救下。他感念三王爺的情誼,卻由心的想解脫。隻是不知何故,太後那邊的逆黨,竟也怕他尋死,幾次三番的阻撓,才讓他殘喘今日。
姜蕪閃動眸光,道∶“我當然可以助你,但我不願。”
她的話仿佛一柄大刀,紮進陳容心口。
姜蕪接着說∶“我不願看世道混濁,忠良之士含冤而死,負屈而亡,三千冤屈無處可伸張!”
她的話一點點打動陳容,臉上除哀容和不屑外生出另一種複雜的情緒。
“陳家各個忠良傲骨,不懼死亡,可如此死于牢獄,死在世人誤解和唾罵中,先生甘心嗎?”她直擊骨髓,陳容顫抖的起身,看姜蕪的眼色更加複雜,甚至急切。
殺不死他的,還有他不甘願的心!
陳家還沒正名,百年清譽被攪得混濁,他若這樣死了,如何面對族人。
他矛盾的,一心尋死,求得解脫,可殘存的理智又将他拉回。幾次反複,使他痛苦麻木。
姜蕪看時間不多,道∶“令堂和令妹還等你歸家。”
陳容痛苦的顫抖,連聲問∶“她們……還活着?”
他以為,北上之路苦寒,她們堅持不住的。陳容眼中含淚,瞬時落了下來。
姜蕪點頭,将一瓶金瘡藥放到地上,道∶“明日子時,我再來尋先生。先生若願助我,我自也願幫先生正名,為陳家昭雪。令堂和令妹,我自當好生照料,等先生一家團聚。”
“我當竭我之能,有朝一日,讓陳容之名,冠以陳家烙印,重響京都。”姜蕪說。
帶着陳家清譽,磊落的返還京都。
陳容心中觸動,血液偾張,眼眶盈了淚,他小心翼翼維護的體面,深藏的東西被一個女子坦然說出時,他還是情緒難抒,隻盡量的掩藏,見将要消失在轉角的身影,問∶“你是誰?”
姜蕪頓住腳,遂又快速離去。
陳容握着瓷瓶,半晌後打開,将藥塗抹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