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醒來時,還沒和聶隐他們分道揚镳,找了一處山洞避禍。
風雪極大,天氣極冷,柴火并不夠,好在有南茗的藥,吃了果真調理血脈,身體暖和起來。
不過那藥真的可貴,一顆百兩,一瓶有優惠,隻要千兩。長風稍稍想了會兒,再欠下一筆。
他不需要,隻是沈清安的身體卻捱不過。
沈清安醒來時,隻看了周圍,他以為沈清安會責罵他,甚至責罰他,但沈清安什麼也沒說,隻是長久的沉默,手中一直轉動着那串珠子。
他心中有愧,卻迫不得已。那時的情景,如果沒人引開百裡風,他們都走不了,所有的将來都将止步太嶽山。
長風自私的以為,他們誰都可以死,唯獨沈清安不能。
不隻是因為他是皇帝,還是因為隻有沈清安才是引領大周的未來。
沈清安清楚的知道,他不能死。他沒辦法責怪任何人。
原以為宮中險惡,将姜蕪帶在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沈清安心口絞痛。
長風弄來輛馬車。馬是飽經風霜的老馬,車是四面漏風的木闆搭建。他身無分文,将佩劍上的玉石配飾典當才換來一輛不怎樣的馬車。
沈清安起身,馬車縫隙擠進寒風,他身體羸弱,被風吹得咳嗽。
他目光放得悠遠,卻隻存在這方寸之間。他的世界可以遼闊無垠,可以浩瀚山河,也可以像這輛馬車,隻有一寸地方。
沈清安撫摸着珠子,眼神痛苦,神情冷清。每一顆珠子上都傾盡了他的思緒。
他自小被告知,他是儲君,是未來皇帝,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禮儀,說的話,下的決定,都要考慮能不能承擔後果。
他注定成王,獨不能是自己。
因為會是皇帝,所以不能有自己的情緒,因為高處不勝寒,所以沒有人能感同身受。
漆氏當權時,太後逼他出京遊學,他沒有給父皇訴苦。那時候文城帝醉心修道,大權旁落,沈清安知道,前路隻有自己。
剛出京都城門,他遇來了刺殺,幾乎要死。幾十個暗衛亡于刺客劍下。隻有他,在随侍十年的暗衛掩護下逃脫。
那暗衛最後死在自己眼前。沈清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代号“鷹”,二十人用一個代号的“鷹”。
他險些熬不過,逃到深山。一邊避開追捕,一邊防備山中獵戶。
幾日逃亡,傷口發膿發爛,腹中辘辘,伴着腐臭的爛肉味,他昏死過去。
以為就要死了時,被一個上山采藥的姑娘救下。
小姑娘十分嫌棄自己身上的味道,一邊皺眉不悅,一邊拿出手絹遮住口鼻,嘴裡還不停歇的罵他“小混蛋”。
每次他困得不行時,小姑娘狠狠一掌落到他臉上,一點不留情,完了還責怪他弄疼了她的手。
沈清安從來沒遇到過如此粗俗的女子,無理取鬧。她長得并不好看,在他見過的女子中排不上名号,隻能堪堪說一句清秀。
那時他連話也說不出,隻能任由小姑娘擺布。
後來幾日,沈清安發現她并不會醫術,也不是來采藥,背着背簍,上山打些野味,采些蘑菇。而她給他醫治的方式也簡單粗暴,将他傷口的腐肉剜去,再将身上有的藥粉,藥丸盡數用到他身上。
她甚至不懂哪些藥相克,差點送走他。
面對質疑,小姑娘理直氣壯,叉腰耍橫,說如果不是她俠義心腸,救死扶傷,他早就死了,身體也要被山中野獸瓜食殆盡,死無全屍的!
小姑娘還吓唬他,說山中有吃人的老虎。
沈清安隻是笑笑,這座山他從前來過,兇猛的野獸沒有,狐假虎威的兔子到是多的是。
等他能行動時,小姑娘頭也不回的下山,說怕家裡人着急。走時解下腕上的珠串,扔給他,說是值錢的珠寶,能換些銀子度日。
深淵見光,絕處逢生,大概就是這樣了。
小姑娘說有緣再見,再見時償還恩情。若是無以為報,就以身相許好了!
她見他模樣長得不錯。
現在,那束光,滅了。
沈清安心口積郁着濁氣,手中的珠子忽然斷掉,像他緊繃的弦忽然被撥斷。
馬車颠簸,一些珠子從裂縫中落下。他埋頭撿起時,一滴淚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