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珏宮内,别府處,随風搖曳的林葉平靜又波瀾起伏,鄭重烨半張臉隐在影裡,手中漫不經心地做着茶,眼眸低垂,讓人看不出情緒。
聽說今日宮内開了遊園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在挑選準驸馬,他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認出那人不是蕭十安。
突然,他狠狠将茶具摔在地上,水花四濺,瓷片成片倒在地上印出他一雙猩紅的眼。
站在一旁的齊珥吓了一跳,趕緊蹲下清理殘局。
鄭重烨低頭瞥了一眼,徑直走向後室,他輕輕地撫摸畫上的女孩,女子國色天香,笑容明媚燦爛,一身公主服俏皮不失高貴。忽地,他咧開嘴角,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遊園會,選驸馬。
“昭昭,你忘了……”
跪了許久的蕭十安,膝蓋早已紅腫,曦雪沉默地替她塗藥膏,她下手極有分寸,輕柔卻能很好地塗完藥膏,讓蕭十安感覺不到多少疼痛。
完事後,她将一雙腿藏進了被褥裡,後悔道:“早知道就不聽三哥的馊主意了!”用力過猛,膝蓋磕到床闆上,她痛得驚呼出聲。
曦雪趕忙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過來替她吹一吹傷處,“殿下您要小心點兒,這回王後是氣狠了,才叫您跪了這麼久。”
她嘴角耷拉,悶悶不樂道:“母後好狠的心,我還是不是她的女兒了。”
曦雪吹完後将她的腿放進被褥裡蓋好,“您也不能怪王後,這事關兩位殿下的聲譽,偷天換日這種事傳出去會被人笑話。”丢的是王室的臉面。
她心虛地小聲嗫嚅:“我也不是不知道……”
房門被敲響,門外守衛請示:“殿下,九皇子求見。”
她趕緊下床穿鞋襪,還沒站穩就彎了膝蓋,曦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曦雪,你扶我到那邊坐下吧。”
她皺眉提議道:“公主可以不見,不是曦雪僭越,可九皇子三番兩次糾纏公主,可見其居心不良。”
蕭十安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糾正道:“什麼糾纏,重烨哥哥身在異鄉,能夠卸下防備與我交好,是兩國之幸。”
她垂首,“是曦雪錯言。”
坐下後,她才說了聲見。
鄭重烨臉上挂着笑意,一進門便輕車熟路地坐到了蕭十安的對面,曦雪見了心有不滿卻也不敢妄言。
“今日遊園會昭昭可玩得盡興?”
聞言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回答:“自然是盡興的。”
見她這麼回答,鄭重烨臉上笑意不減,袖中的手卻一點點攥緊。
“我今日來是為了讓你嘗嘗我的新茶,一定比前幾日南樂進貢的茶水要好。”他将茶葉從包中取出。
曦雪作勢要去拿來泡水,他卻轉而道:“可否請曦雪姑娘去讨二王子的花泉水,我的茶隻有那種品質的水才能發揮它的韻味。”
她看向蕭十安,得到示意後轉身出了房門。
這會兒他才發自内心地笑問道:“昭昭可有中意之人?”
她臉上一熱,搖了搖頭。
女孩的嬌羞被他看在眼裡,他又問:“昭昭還記得與我第一次相見之時嗎?”
她笑了笑,“當然記得。”
當時鄭重烨剛到西珏為質,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在故國也不受南樂王重視,便處處受冷眼。他性格内向陰郁,不愛與人交流,就自然而然成了人盡可欺的對象。
他隻帶了一個忠心耿耿的侍衛和幾箱看似“貴重”的行李,有侍女想要偷他的财寶也直罵窮鬼地空手而歸。夏天熱了他缺冰,冬天冷了他缺碳,平時内務總管也克扣他的夥食,他吃不飽飯,穿不暖衣,面黃肌瘦,骨瘦如柴。一開始别人還因為他“皇子”的身份而畏手畏腳,不敢明面上做什麼。後來發現他被人欺負也不敢吭聲後,這些人就開始明目張膽了,甚至越來越過分。
每天,鄭重烨都帶着不同的,大大小小的傷回到房間,齊珥想要為他出氣,他也隻是攔下,一聲不吭地給自己上藥,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睡覺,吃飯,上課。沒有人尊重他,沒有人看得起他,也沒有人愛他,就連他的母親也恨不能讓他去死。
他曾有一度也想過,如果就這樣被他們打死了也挺好的,那樣他就徹底解脫了。可是那天被打得奄奄一息時,他一直沒有渴望過的光卻比期待的死亡先一步到來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擋在他的面前,怒斥着欺負他的人。具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一個幼小而又強大的身影擋在他前面,遮住了大部分光線,遮住了令他刺眼的光。
第一次他從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身上得到了善意,毫無保留,不雜利益惡念的善意,給他的善意。
他們說小姑娘是整個西珏最尊貴的公主,是跟他有着雲泥之别的人,叫他不要癡心妄想。他聽話,盡力遠離她,冷淡她,不跟她扯上關系。可她不在意他的疏離和冷漠,會送他新鮮的小玩意,扮鬼臉逗他笑,繡手帕給他,向所有人宣告他是她的朋友。他不能遠離,也不想遠離。
那天女孩拉着他的手,溫柔可愛的臉上無比認真,“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我會護着你的。”
他不可置信,像是做夢一樣,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他,理智告訴他這是假的,心裡卻希望這是真的,是騙他的也好。
“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他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問出來的話,這麼幼稚。
女孩鄭重地點頭,“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内心從所未有的雀躍吞沒他的理智,他着急地反握住她的手,生怕她下一刻就消失,“你會嫁給我嗎?人們說,夫妻會一輩子對對方好,相互扶持,相互理解。”
年幼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這是友誼的象征。于是天真的小姑娘毫無防備地應好:“嗯!那我會嫁給你,我們會成為夫妻!”
他笑了,第一次發自内心的笑。往常的他習慣了假笑,如今不受控制的真笑反而讓他的笑容顯得怪異。
他就是癡心妄想,又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