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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6章 天下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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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鹄攜妻定居在青山山腰上,彼時顔夫人已有孕九月,隻差半月便要臨産,而天陰無雨,秋日的夜裡透着沉悶的幹燥火星氣,仿佛随時即将點燃一場準備燒起整個青山的噩夢,連同山腳下的居民們一起,焚燼成灰。

煙霧濃郁,将這裡終年寸草不生的土地遮掩得分外恰當,行人看不清腳下的路,一不小心跌入淺淺的土坑裡,或許此生便再也爬不起來。

整個青山不大,從黛山村的山腳下往上看,堪堪能看清楚山腰正中搭建房屋的人,子時三刻,顔鹄堪堪建好了茅草屋,扶着自己過門不過一年的妻子,望内中去。

家當沒有什麼,唯一庫藏書十數木箱,并衣物細軟钗環等物二十餘數,餘下便是他“執掌百官奏議是非”之職時,所書寫一半尚未成章的彈劾疏議。

一概千金萬銀的穿戴與排場,全被他舍在了京都,舍在顔氏千餘年不腐不朽的宅木裡頭——那裡,至少還存留着上古時期顔炜對始帝一腔少女的思慕與瞻仰。

他既出了門,此生不必再尊顔氏家訓。

從今以後,他不再是顔鹄了。

那個十歲開府奏理政事,因血親俱亡而孤身留在京都,一力承擔起顔氏使命的禦史顔鹄,終于,死在了自己的夢裡。

夢裡,是皇朝延衍數百年的山河,與九州社稷。

當夜,顔鹄之妻突發預兆臨盆,血腥混着顔鹄手中才搭建房屋沾染上的柴火草木氣,和着一場同樣毫無預兆的傾盆大雨,将他困在了青山。

他下不得山,而門外尚無古木固好水土的土壤,卻忽地開始松動成泥,連着自己新建的這座房屋一起,仿佛要塌陷入泥土最深處,随沼澤湍流而沒于這個世道。

天降暴雨,悶雷聲陣陣難明皇朝的夜,此夜疏寒,偶有三兩點未被烏雲遮住的星沉壓壓蓋在人的頭頂上,輕如風絮,于此時此地的顔鹄而言,卻重逾千鈞。

紫薇周星,好沉重的江山啊!

顔鹄望天無語,好一陣後,安睡在榻上的妻子突而吟出一聲壓抑隐忍不過去的痛呻,尖呼聲驚得他猛一回頭,忽見發妻癱坐于泥石之上,身下以青山就地取材搭成的泥石地磚上,是足有半人身量,仍兀自擴散開去漫洇不絕的殷紅血澤。

孤冷而濃重的血腥氣,和深秋雨後驚起的寒,一同撞進顔鹄的目中。

畏苦于山腳之外無故人,而窗外有雨,一旦出門便可能被這大雨卷入京郊不知名的泥水淺灘裡,混入永無人銘的屍山血海中,顔鹄看發妻痛中難言,以手撫腹中胎兒的慈弱嬌柔,心中不忍,大步邁回小屋内,抱着她似風中殘葉般不住顫抖的身子,心弦與身随同妻子所細細顫抖的頻率,一同顫抖着驚雷夜雨下生死不知的夢。

噩夢未燼,顔鹄開始着手接生。

他曾記得,少年時在醫書中所翻閱到如何醫治婦人的方略,又忽地想起種種因不熟識所涉獵不多的藥草名字,回思着記憶裡極少出現的婦人懷娠的篇章,腦海翻書頁頁新,終于想起來《婦人千金方》中,記載着“接生”一節的關竅。

素無什麼實戰經驗的顔禦史,一輩子拿筆如書刀,尖利的言語攻擊朝上百官偶有出現的小過錯時,尚且令那些京都人物都不敢招架,如今面對發妻,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顔鹄倉促間的猶疑,隻換來夫人更深一層的嘶鳴。

終于,折騰了三個時辰餘兩刻,一聲嬰兒的啼鳴和着血污劃破這熹微方現的夜,顔鹄抱着才出生的女兒,低下頭去,拿手指逗哄着嬰孩去笑。

小女兒雙眼溜黑黑地一轉,看着這“身無長物”的房屋與爹,一扁嘴,仿佛要哭出聲來,卻在自看見顔鹄自發妻帶來的包裹中很是費力地翻找了半個多時辰才翻找出來的宴州貢物五行鎖時,破涕為笑。

弱質之妻仿佛用盡了此生氣力,一生産畢,便阖上雙眸再也不曾言語。直到顔鹄放下小女兒,起身察看發妻狀态時,手底下冰冷一片的濕滑汗液,驚得他身如僵石,五髒六腑仿佛是糾結在一起一般,後來劇痛。

他甯願将自己困在青山終了一生,也不願發妻因自己的挂印辭官身旁疏失了一向貼身的仆婢照顧,又離京甚遠醫藥無求而撒手人寰,可當他自欺欺人地抱起小女兒,用父女對視的喜悅試圖去沖淡明知發妻将死的悲痛無依,那道遲來的生死利劍,終于洞穿了他的肺腑,令他的五髒劇痛,肺腑如碎。

隔日,顔鹄為女兒添置好了衣裳,也将發妻安葬在那方青山的山腰上,伴同當年随雲寰埋酒時所許下的十年諾:“我顔氏,要為這片天下,盡一身發膚骨血之力,勿待十年,将光複始帝一朝熙甯盛景,今會與吾兄,不負此諾!”

雲寰将自己同顔鹄方才肆意散漫地作詩飲酒青山上所遺留下來的半壇禦用酒,會同顔鹄自己送來的家釀之酒一并随手掩埋在砂石土裡,将自己滿是細碎石子的手同顔鹄的右手交握一處,亦慷慨道:“朕與鹄弟十年知己,在此立諾,如天地肯顧朕十年,必為這濁濁人世更換一重嶄新的天色,令人間再無冤枉苦楚事,則朕與鹄弟所見之今日,會同黎生百姓一道,使人人眼中所賞,則遍地青山無絕。”

我兄弟在此立誓,此生此世不複相負,歃血以酒。

鮮血自掌心汩汩流出的痛感,顔鹄亦不能覺,唯記得彼時自己才領禦史位,酒飲半醉酩酊時,不知倒在雲寰肩上說了些什麼,雲寰隻笑道:“天下事未曾言與天下人,先言于卿,縱來日辛苦困頓,山野江湖,望卿勿相忘。”

顔卿之名,取定于此。

顔鹄苦笑,隔日鄉親們自山腳下紛紛攜禮拜見時,隻見山屋門前立起一座孤墳,其上簡單寫着幾個含有“妻”“墓”等許多山野人認識不清的字眼,紛紛讪讪而笑。

顔鹄并不理會這些人自覺自的失禮,将人們請到家門前,忽而發覺這屋門太小房屋太窄,容不下十數人并肩而立,赧然,便隻得将人人紛紛請出山屋外,含着發妻亡故的微苦笑容挂在他一向“世家盡禮”的公子修養上,令人觀之沁心。

因羞窘過甚,覺得失禮對不住人家,顔鹄不免開口道:“屋内寒舍,屋外亦乃為餘之客舍,有道是天地為廬,今時顔某家中簡陋不堪待客,若待等來年,與諸位重聚,顔某必以桃樹為野,而李子成林,重謝今日衆鄉親之饋顧待客之心。”

因身無錢财,顔鹄所許下的桃李之諾并未曾得以如期實現,經秋複春,他所手植的桃李秧苗仍舊不過是青蔥點點,無果亦無花,休提植樹成林,便是植木成樹,也都不過是堪堪了了罷了。

複一年,新綠抽芽,隐有些破土而出的長勢。

又複一年,青山綠了又枯,小樹枝葉黃了又綠,難見其成。

經寒遍春,春複輪夏,匆匆七載春秋過,顔鹄曾許給山腳鄉親們的一諾終于得見了天光日影——桃木林成,李花結果,實乃皇天不複苦心人,精誠所至。然顔鹄一諾既成,又反複受恩于山腳下的居民們——這七年來,他實乃隐居深林,從未歸家過一次,而這樣身無長物孤身帶着女兒長大的日子,困苦消磨,自不必言講。

若沒有深林淳樸鄉間情,何來這遍地青綠桃李花。

為報恩,顔鹄又許下一個看似比之七年前更好兌現的承諾——滿山鄉親們,如誰家有亟待開蒙的孩童未入教,他願做這些孩童的授業之師,便在這青山之上桃李之旁,開一方以天為蓋地為廬的“私塾”,招願者入學。

在這裡結廬避世的鄉親們,大多數沒什麼可以與人相争的本事,隻想着安分度日,身上更沒有多餘的銀錢可以送自家的孩子入京都官學受教,得知顔先生不收分文開設私學,紛紛鼎沸起來,個接個地回家去與自家的當家人商量,是否要送家裡的孩子入教。

山村的孩子們,大多也不需要認幾個字,有些父母覺得多讀書不過是一種“衣冠楚楚的斯文”,難說今後成不成一個“人世敗類”,與其如此,還不如種地販肉為家中多賺些銀錢,多懂些如何與人打交道,如何如何為人處世的道理更為恰當應世。

對此,顔鹄既不強求,也不拒勉,不過作“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狀,擺出一副隐士高人的姿态,倚門而望山腳下,手下于翌日親力挂匾于這堪堪難受住“匾額之重”的茅草屋屋檐上,會同小女兒顔卿一起,預備着接待早來的鄉親們。

久等無人,午後用過了膳食,被顔卿搖着手央央撒嬌道:“父親,村裡的鄉親們都不上山,無一入學,可怎麼是好?”

顔鹄兀自恬淡着他的恬淡,收碗筷入櫃門:“無人便好,有人亦便好,他人不願從之言,我不強勉,他人情願受之饋,我亦願給予,如此......方為為人......”

顔卿閃着亮晶晶的雙眼,大喊道:“為人之道!我知道了!”歇一晌,又見老父親自顧頓住了收碗的手,似有些茫然地追問道:“若山地無人,我不能委屈了父親教學之心,如此,我便做山門教塾下父親的第一個弟子,衆徒大師姐,如何!”

顔鹄驚歎于人之成長比之育樹,七載光陰,當年還尚在懷中的小小襁褓,隻知哭鬧,如今卻早早地知道了為人的分寸與道理,她懂事如斯,體貼倍至,竟一時忽而令自己失語,有些說不上來的傷悲憫懷。

憫懷什麼呢?憫懷發妻之故,國朝之殇,還是人事之非......顔鹄說不上來,一時之間,百感千情彙聚于心,他隻覺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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