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十九級金階漫長,胡月娘領了旨别出陛下面,便随着白貴妃一路往星霰宮去,天寒月高小,白氏回眸一瞥,偶然見月娘眼底湧動着些情愫,說不清什麼樣子,總之......烈火焚海一般的波濤,她對于夫子的感情,仿佛此刻全然掩蓋在這幅從容不驚的皮相之下,步下九級階,白潆潆問道:“師妹今日......何故要領谕。”
“陛下有谕,微臣領谕,不是理所分内之事嗎,”
胡月娘彎出一抹合禮的笑,顯然并不願意多交談今日這聖旨,轉了話頭說道:“龍鳳法一,虎麟法二,禽鳥法三,走獸法四......如今陛下要妾身紋繡一幅江山,法無可法,效無可效.......如篆彰陛下威德,必要盡針極巧,窮天下之錦繡鋪陳其上......卻要珍珠粉廿斛,并金钏銀線若幹......流墨色鵲羽無數罷了,又需得水墨紋繡與多線連綴之法......如有絲線錯漏,又恐傷及陛下天顔......若妾身一人為之,非得經受個三年五載方有成效。”
白潆潆一愣,忽而笑道:“九州河川紋不如圖,而圖未如字,若字字清晰描繪無誤,則陛下何憂九州水川之走向耽誤,可若是書史之中亦有錯漏,便該糾百官之過失,察其主理官失察之罪責。”話一落,柔順纖長的睫毛擡起來,望着低下頭拾裙邊的胡月娘,輕聲執起她的手,話中如雲如縷的聲息圍上來:“天下成書需得一年,繪圖便需要三年五載,換了紋繡,便是十年光景,若以此十年光景殆誤民生,使九州更多的人如同今日青州餓殍一般哀鴻遍野,那方是當真無藥可救了。”
胡月娘擡起眉毛,隔着月亮晃然下人間的雲影看白潆潆,想從她眼角眉梢中窺探出一兩絲僞裝的心意,可卻意外地撞見白月光影下那個如雲的人,柔順,卻不怯懦:“如今天下盛傳胡月娘,稱你胡氏門中不同于宮廷技法的江湖繡,才是真正的纨繡法,可你力排衆議也要将自己的名字挂在師傅汪氏清繡坊的門下......”
白潆潆墨眸恍惚轉出一道水雲流光來,言笑晏晏道:“可你非但力排衆議,承認你手中技法乃是當年汪氏所授,又登高台對下首蒼生雲道,師傅汪氏昔年乃是皇宮的繡娘,是不惑出宮以後,才親手建立的清繡坊,其門下弟子多學其'貴容華'之風儀,唯獨你結合民生自創江湖篆繡法,”柔波如絲自她的眼中滿溢出來,仿若雲錦緞面上溫柔和解卻又内含強勁的天蠶絲:“卻仍尊先師儀表,不敢以'江湖繡'獨創胡氏一派,使衆生失望。”
“繡坊既是先師心血,我又豈敢自專。”胡月娘聞言斂聲,追思當年道:“我們姊妹皆是苦人家的出身,倘若當年沒有師傅收養,豈能活到如今......”涼眸瞧了白氏一眼,複低聲将自己的白絹覆在白貴妃手心:“娘娘如今是天家親眷,帝家中人,更該善保千金之軀才是,何故摻和進我們家中的事務來,惹得陛下疑心。”
“同門姊妹,自然相親近,”白潆潆将手心一方玫紅色的絹帕合上胡氏手中的白絹,款款與她相攜,一步步朝道路盡頭走去:“為繡坊,便是舍了我的命,也是甘心的。”
燭影沉灰,暗暗地打下一派陰影,白貴妃方才換上一裳豔紅色天水長衣,款款地一步一挪走到貴妃軟榻旁一方小桌前,與胡氏分左右而坐下。
胡月娘手中一卷《江湖指南錄》重重擱下,對側白貴妃方才拂衣,胡月娘張口笑罵道:“什麼江湖騙子,說是要學輕功,卻分明做了撬門溜鎖的本事,這本書不好。”揚眉見白氏在此,已柔柔落座,反問道:“娘娘是何時來的外室,我竟一響不聞?”
白潆潆默然瞧着她微微展開笑意,卻說道:“哪裡來的江湖技法,便哪裡來的江湖騙子,我道你繡法高深不拘凡俗,誰料到,”纖長如玉髓般的手指骨節分明,卻指着胡氏眉心笑道:“原是個小騙子,繡篆法門,全是自書中偷學來的'撬門溜鎖'。”
胡氏将書一推,耍無賴:“我如何有法子,師傅故去前師姐便已離了門教中,清繡坊中還有數十不知名的師妹們擎等着張口吃飯,”梗住頓了頓,将眉頭微微擡了,卻反問:“倘若師傅離世之時師姐尚在,我也便不必親學親授給下面的師妹們自己研習的法子,反失了師傅當年'貴雍容'的千百餘韻了。”
白氏嗤她一聲,卻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涼月生輝,卻照得人間歲月仿佛拉長了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隐蔽了起來。
胡氏自書底取出一幅鲛绡絹,呈于白娘娘眼前,問道:“妾身這幅鲛絹,以黃絲打底,梅紅顔色為上,原以為技法益彰,而今這瞧來瞧去,可終究失卻了當年風韻,若白姐姐不相棄捐,不若以江南汪氏族傳的水墨繡法重繡一幅,交予妾身回府參詳,”胡氏言罷,将那幅冰涼的鲛绡絹丢予白娘娘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