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門中的小師弟跑上山來,稱山腳下有一人名喚“阿時”,乃青榆師姐的同胞兄弟,是遵父母命,來接青榆師姐下山去成親的。
秦執沒有留她,既知她已有婚約不肯言明,也明知以她的性子,既然這婚約從前不肯去推拒,此刻自然便絕無推拒不應的道理,隻是極其沉默,一如往常一般地将顔青榆送下了山,交到顔時手裡。
仿佛紅綢終于交給了接轎的人,顔青榆臨去時,秦執刻意留了心,瞧了顔時一眼——他想記住她家中人的眉目,以便白首以前,還能夠在這世上找見她。
永明十五年,深冬,這場近逾十年的别離終于被中州城裡覆天蓋地的一場大雪壓垮,這場大雪足足地下了一月,整個中州的街巷盡皆閉了門,門裡連哀嚎也不聞一聲,他在江湖遊曆,偶得閑時便尋一尋她的蹤迹,正巧走到了中州。
一封女子的畫像,挂在中州的城牆上,畫中稱此女子乃是當朝皇後,姓顔名青榆,可卻因身染頑疾即将不治而亡,故懸榜張貼招攬天下名醫入宮禁。
秦執望着那畫,執卷走入了少女的夢裡。
整個中州下了好大的雪,雪粒子覆蓋了滿滿數十道長街,人一路沿着那些不起眼的小巷子走過,看着的是一戶戶柴門緊閉,路無行人,終走到那稍高一些府門前時,門楣外也唯有靜冷的白石與門枕獸尚在看護,連理應有的門童也不曾聘用,及至紫禁城門前,宮門阖寂,禁軍也不見一兩個,連天飄着的大雪仿佛壓折了這個皇朝所有的生機,缟素般的,似乎在為着整個中州之人吊孝。
深雪下了整整一個月,整個中州卻并沒有餓死的人,街巷裡争相傳誦着皇後顔青榆的美德,說她是天佛降下來的菩薩娘娘,普度救世來的。
秦執幾番打聽才知曉,原來,她曾在這裡施粥。
也是為了施粥,她與這裡的災民們幾乎同吃同住,唯一不同的是,她還有一個帳篷,不必同那些被雪壓榻了屋頂茅草的貧民農戶們一樣,近乎被這場鋪天而來的雪災作弄得顆粒無收,卻也無家可歸。
她是中州皇後,雖不得帝王眷顧陪伴,卻得了天子恩準地下到了中州最深重的災民區,一個一個地走訪各家,手捧着粥碗将熱心暖熱了,與百姓熱熱鬧鬧地在一片歡笑喝粥聲裡,将腳下害人的雪踩下去,每一步,都走得紮紮實實。
他持卷入宮,本以為窺見的是師妹經年不愈的頑疾,卻沒有想到,等待着他的,是一場如同淩遲般的酷刑——宮刑。
皇帝的口中,秦執漸漸地得知了,原來自顔青榆入宮以後,第一日執筆作畫,畫了一個男子垂落下來的鬓發,第二日又畫雙眉,第三日眉眼俱全,第四日......為帝王所見,這日日不相見的歲月裡,她每一筆所畫的,皆是心中愛人。
帝王知悉,故特意設了一個死局,來請君入甕。
顔青榆睜眼看見秦執的第一眼,便是推他出去,可秦執甯死也不肯醒來這場尚未做完的夢,竟幾近失控一般地,将他那朝思暮想了十年的愛侶,緊緊地擁入懷中,後來,有宮人秘密向皇帝禀告,說他二人過從甚密,皇後娘娘......疑有外心之嫌。
為此,秦執便往後退了一步,由原本領着绯羅宮差事的小太監,轉身成了紫宸殿裡擱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半步錯也不敢出的禦前太監。
臨去前的那一夜,他曾對顔青榆說道:“阿榆,我雖身已殘缺,可為你入宮一事,此生無恨,隻盼娘娘千秋萬歲,從此奴婢身在紫宸殿裡,替娘娘......守好這心中的江山黎民,錦繡萬裡。”
話落,拜别。
他一個幹淨利落的轉身,至今十年未見,再相見,便是绯羅宮裡隐忍了許久的深情難抑,與顔青榆,他隻需一個眼神,便知曉了她的心思。
她要毒殺白氏,他明白;
她要陷害寰親王,他也明白;
要借此機會為太子打穩地基,牢固東宮的權位,他尤其明白。
因此,即便绯羅宮中今日她的言辭密不透風,婉轉到了常人甚至不能夠聽懂的地步,多年相望相守,他已然讀出了她話裡深意——她要他殺掉史官,保住太子,要以白妃之死陷害寰親王弑母不孝,大逆而不可為人臣子,隻宜就戮。
十年來,她第一次張口,以極盡小心的口吻,近乎谄媚一般地眼凝霜露,将一身傲骨彎折下來,近乎讨好地求他,也一定要做成一件事情,他無從推拒,隻得答應。
即便此事,是關乎性命。
秦執沒有告訴顔青榆的是,凝州秦氏蠱毒雙絕,近乎可以獨步整個天下,而秦鸾所用的暗色夜合香,自己手中也有,若要坐實這個毒殺白貴妃的罪名,隻需要自己在陛下面前......稍稍露一些破綻。
這是死穴,也是君王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