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套近乎亂了套的倫理,呈上天子禦案時,雲襄不過了然失笑一聲,事不關己般地道:“能入我中州禁庭,已然是他的福分,還敢奢望什麼凝州主君之位!”
言下之意,若是他活膩了,朕也不介意當場便斬了他。
君王之威,一怒千鈞。
為這千鈞之怒,秦執當晚,便被送進了绯羅宮中,禁軍兩列推開在内寝外,卻近近到隻隔着一重軟簾,連内門都不曾關地,近乎監視一般于绯羅宮最裡間這道寝宮之門之外不過兩步遠,時刻探息着他們皇後的一舉一動。
那時候,秦執才知,原來她一入禁庭,過的竟是這般的日子。
秦執的畫像尚且才被君王摔散在那張新砌了玉石的長案之上,那上頭筆筆畫迹纖毫若現,端的,便是入宮這個人的臉,眉眼骨節都肖似七分,更有十分的神似在其中,那時,君王對着赫連鈞道:“允了,讓他入宮,看得好娘娘賞賜萬金,看不好便以欺君罪論,抄家滅族,并,他若是自身清白無虧,便處以宮刑。”
無聲而靜冷的腳步整齊劃一,秦執行走在宮道上的時候,傀儡般像是被人押來的,如今到了绯羅殿裡,看見床上躺着尚不肯睜眼的人,隻覺得她比自己更像是一個囚犯,隻不過,自己的罪一時可以贖盡,而她的罪......似乎百世難贖。
帝王靜冷的雙眼透過這兩列禁軍,時刻地窺探着他們的動向。
“我凝州古習,請人脈,從不用懸絲診病,”當宮中一位侍女拉扯着娘娘的手腕強行給她套上了紅絲,并欲圖大力地将同樣一根紅絲拉扯到秦執指間時,秦執開口拒絕,并請示門外一幹禁軍道:“望聞問切,請允準秦某入娘娘羅帷診病。”
沒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即便是宮中再有資曆的太醫,也不敢當着皇帝的面提出這樣的要求——如斯無禮,如斯地冒犯了當今皇後娘娘的清譽與名節,令天子頗為難堪。
可秦執......不退不讓,又重複了一遍:“請禀告皇帝,讓我為娘娘診病。”
赫連鈞在門外的手原本已扶到了劍柄上,見他如此堅持,想必不是鬧着玩笑來說的,于是極為沉重地點了點頭,揮手命人去紫宸殿報。
很快,聖旨歸來,小禁軍對赫連鈞竊語道:“陛下允準。”
赫連鈞聞聲,兩側眉尾斜挑出一個前所未有過的訝異角度,上揚着驚奇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皇帝陛下......居然能允......
“朕當然能允。”
彼時紫宸殿内,皇帝對着一幹奴婢們自語自嘲地笑道:“人都快要死了,難道還顧惜男女大防不成嗎,爾等......爾等無家無妻子,莫不知朕之愛妻将死期,天大的事,也沒有阿顔的性命更重要了。什麼......什麼兒女情長!”
雲襄将手一揚,十年來顔青榆所為秦執執筆傾身去畫的墨迹,一瞬即散在半空中,飄零落葉般的,散散揚揚地落了一地生宣。
雲襄彼時隻祈禱,隻要她能生還,一切都不重要了。
很快,秦執從绯羅宮娘娘橙紅色的紗帳羅帷裡退出來,離得遠的禁軍們全數站在外圍,紛紛看不見紗帳裡的情形,都猜測他二人若是沒有個肌膚相親......實在對不住自己看過的話本子聽過的人言,嘩然噤聲一般。
近側的赫連鈞看得清晰——紗帳内秦執為顔後執腕診脈,并無與外間大夫們不同之處,即使是皇後對他心生愛慕,他對顔皇後,卻始終發乎情止乎禮。
心中陡然一陣陣痛,覺得對這樣的男子施以酷刑,似乎有些殘忍。
醫蠱同源,秦執自帳内退出來,便在外間一直寫着藥方子,直到月上中天三更挂,才堪堪停筆,将這方子交給赫連禁軍統領,着人去抓藥。
“我能......進去看一眼嗎?”
赫連鈞面前,三十三歲的秦執毫不遮掩地直截問着他,仿佛笃定他一定會允準一般的,看着赫連鈞如他所計算的一般輕輕将頭點了點。
“多謝。”
幹淨有餘的一道聲音,輕飄着風聲入了赫連鈞的耳,他的人便也如風一般歸去,一入绯羅宮内寝,便如少時一般地輕輕地順着她的鬓發,悄悄而不驚動任何人地坐了下來,卻也隻敢輕巧坐一小個床邊,免得驚醒了安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