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青榆睡得極不安穩,夢中隐約地蹙着眉頭,一如當年在山門時刻守着她入夢講故事,每每入夢深處,她總是要這樣蹙一蹙眉頭。
仿佛人間事,到了她這裡,便都是天涯海角無解法了。
秦執偷偷地拿手為他梳理了一下額角右側微垂下來的邊發,含情凝眸望着她,想道:我終究還是來得太晚了,阿榆,當年我曾在心中對自己說過,白發之前定要尋到你的蹤迹,即便你刻意瞞我你那未婚的夫家......我也定要......
天涯海角,并沒有那麼遠,他們近在咫尺。
顔青榆似是聽見了他心中的話,夢裡緊皺的眉頭一瞬松開了,緊接着人也睜開了眼,一見他,卻沒有如秦執所想的一般直截地撲過來,而是照舊矜持着她世家小姐的閨禮,很快地清醒了過來——她想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已是天家的皇後。
接着,毫不由分說地,即便分不清夢裡真實地,一把推開了他。
秦執沒有防備,一下被他推在了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床上容顔尚且無血色的青榆好一晌,辨了辨她确實還在人間,喜悅沖淡了所有的悲哀尋覓,一時間心頭那些曾被轉回了千般萬轉的思緒與悲歡,全都化了虛無。
他一把抱住她,溫溫地問:“阿榆,黃泉路上,你還會記得我嗎?”
若我喝了孟婆湯,下了黃泉地,你還能找得到我嗎。
像我......今生尋你一般,
複待十年,又十年,可能答應?
若不能,我自然不敢......更不願去強求你的。
這些百味雜陳般的心頭滋味,被拖出绯羅宮時,他仍舊望着顔青榆,祈盼着她一聲答複,然而......禁軍與他都知道,此一去,必定是有死無生的局。
他最後,最後懷着畢生眷戀地,擡眸看了她那曾自以為是最後一眼的一眼。
他醫好了皇後,卻要被衆人推進一個不知名的小黑屋裡,在那間破風漏瓦的房間裡整整被各色刑具碾壓着白骨血肉折磨了三個時辰有餘,待确定徹底脫了力後,才終于完成了此生最後一次性别的轉變——宮刑。
同世上所有閹人一般地,宮刑過後,不必給水米。
翌日,便被帶到紫宸殿。
秦執将頭垂着,面對帝王,卻并不肯跪,隻是直身立着,問他道:“我對阿榆确有愛慕之情,也瞧過她了,此生了無遺憾,你.......還要殺了我嗎?”
“秦執。”天子微微笑出了躊躇的皮肉意味,恨聲道:“秦氏子一死,那凝州早已蠢蠢在東南邊境的十餘萬精悍駐軍,将被你們凝人的平虜公主帶領着,踏破我中州國境,你的性命,夠資格換我中州百姓塗炭的一場烽火嗎。”
秦執端着兩道内宮最普通的太監常服,如儀跪坐下來,道:“奴婢為凝州人,自幼學的是秦相府裡的閨禮教養,如今既自決入了宮禁,自然......要為自己打算。”
“你要什麼?”帝王眸底的鋒芒一瞬爆發出來,近乎逼問地俯視着他。
“以毒攻毒的法子,若是用得久了,必然會損傷娘娘鳳體,可陛下如若不心疼娘娘......三個月内,她便必死無疑。”
“你在拿阿顔威脅朕。”
“這不是威脅。”秦執直身跪了下來,換下方才的君子面皮,回以君主一個閹人本該有的谄媚一笑,彎唇自知自己賭赢了,卻笑:“奴婢黃意憐,已然親眼得見秦氏之子秦執為救皇後,由皇城宮禁内染卻疫病,不幸......卻殁了。”
“你是什麼意思?”
“以我秦執一命,并凝州三十年風雨安平,換取奴婢跟随在娘娘身邊,時刻依照着娘娘的身儀脈象為娘娘更改藥方子,假以時日,或許她還能再多活個十年,如若陛下您......還存有一份人心的話,”秦執擡了眸,再度望向君王,眸中不卑不亢的清明算計,便擺在帝王章台之上,他道:“奴婢也不介意,同您做個交易。”
“皇後的命能保,你的命就能保,秦氏子弟,果真......”君王眸上忽而蒙上濛濛一片水汽,春日裡的涼霧也似,全遮掩了眸底心疼:“用毒用計,皆是一把好手。”
“如不是少年之時不服家規,奴婢本當,也是那相府倚仗的人。”秦執淩淩然望向帝王的眸子裡,猶如風雪利刃,出劍笑道:“如若陛下不肯答應奴婢這個條件,或許......您即刻殺了奴婢,實要比奴婢于這風雨斑斓的深宮中怨毒弄權要強上許多,陛下......”
“朕諒你不敢。”君王輕涼的眸光微擡,神智回了回魂,才要起來的身子複坐回帝位上,瞧着下首跪穩的人笑道:“皇後的命,連同你的命,本該都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