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執阖了阖眸子,再度睜開眼,眸底已然全剩了一片忠心奴婢般的虔誠,一寸寸彎身叩首,口中道:“奴婢黃意憐,乞請陛下,且高擡貴手,放了無辜性命。”
“爾等無辜,蒼生何辜!”君王拂袖一揮,朝左側候旨意的中書府令吩咐道:“黃勾,蘸墨,代朕提筆拟旨,就寫......寫......”人氣急之時,連手指頭的顫抖似乎都不那麼能受自己控制,此刻的雲襄即指着秦執,手底下不住地顫抖着道:“寫内宮太監黃意憐,甚合朕意,即日起命撥給绯羅宮娘娘調用,不必回往中樞,欽此。”
帝王吟罷一切,疲累地收回了纖柔綢緞上流雲般的軟色,卻忽聽一道清冷至極的聲音說道:“中州既有災患,青、岚等北地災民自不可免,臣請往北境赈災。”說着,一甩袍服即跪在地上,不叫便不再起。
黃意憐擡眸望過去,但見這麼一個人——風姿出神,清冷如玉,端的是世家公子裡獨一份兒的好清淨,他領罷旨意叩頭起身,笑着謝恩經過了這個人。
直身起來的時候,與他眸底鮮露神采的餘光交接處,蓦地見了其人,隻恍惚間覺得可親,卻實在想不起來,如斯般清冷俊逸不下凡塵般的人,究竟可親些什麼。
物是人非昨,他已不再執念。
顔時跪在此處,皇帝因低眸瞧他,不經意轉目的一縷餘光瞧見跪在他前側數步遠的黃意憐正自直起身來,腳步似很有一些遲滞的踉跄,不經意出口問道:“黃意憐,”
黃意憐即刻停住步子,未轉身地回道:“奴婢在。”
“你腳怎麼了?”
......
天子這番問話,對于彼時的秦執而言,無疑是一種侮辱,縱使他十分清楚地知曉,像這樣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從不會下民生貧苦疾困,将百姓苦楚了解得分外透徹的,何況......秦執他昨日才受過宮刑,今日險些連身子也直不起來。
這些疾困,是沒人會對已上位者的皇帝去說的。
秦執合了合飲恨不絕的雙目,将眸光裡頭最後的一絲怨恨也咽下去,轉身堆出一個極符合中州内廷司太監禮數的笑,薄涼而帶有殺意的笑容,卻還是即刻就讓身為上位者習慣了的皇帝感到了害怕,他有些顫抖地命令道:“罷了,下去好好養傷。”
“奴婢昨日才解了刑枷,如今有些不方便......”難以啟齒的羞窘遮掩在似乎波瀾不驚的慘白面色下,他方才思考了思考,如若不說出實情,恐怕内廷司的總管并提領着九域所有太監任事的中書府一定要給他這個才初出茅廬的小太監一個下馬威,若是有些活兒太重......他如今的胳膊尚且不太能擡得起來,迫于無奈,隻得複跪下,求懇着叩頭道:“還望陛下恩旨,容奴婢......多少休養一兩日。”
傲骨被折斷在地上,卻原來,從來是沒有聲音的。
他從此,不再是秦相府裡的嫡公子,而不過深宮禁苑裡的下等奴。
因秦執尚說着話,天子仔細地聽着他說話的餘地,還不忘擡了他自己如雲般的廣袖,令顔史官起身,此刻顔時正轉身,便朝向黃意憐向上奏事的右側,于天子放話前逆着聲問道:“内侍可是有傷?”
片刻,見黃意憐不予回應,複問道:“我顔府之中尚有十數遊醫,若是侍者延請禦醫不便,”言罷,擡頭望了望皇帝,似有所指般地繼續說道:“不如入顔府去,我來喚他們來給你治傷,好不好?”
天底下,最初一眼肯顧憐他傷情的人,不是顔皇後,不是聖天子,而是這個......彼時連秦執都尚且叫不出名号來的,三品屬官。
天子溫和的眉目聞聽顔時這一言驟然冷卻了下來,龍眸掃向秦執微有些佝偻的脊背,才放話說道:“胡鬧!皇宮裡難道就沒有好大夫!你這個做國舅的,能不能一來就關心一下自家的事,青州、民難,還有這勞什子的黃氏,與你有何大幹系!”
顔時無辜地撇了撇嘴,執笏轉身向天子一拜,卻笑道:“臣下一向是如此脾性,甯淨天下無煙塵,莫使胡虜犯邊關,皇帝姐夫,你難道是不知道?”
國舅……顔時。
阿時!
顔青榆同父同母的弟弟……師妹曾心心念念在山門叫着的,那個因念書念得傻了,從不肯上山來輕易打擾過她的阿時……
十年以前……紅綢彼岸的接親的那個阿時……
經他一言,秦執忽而想起了,當年在山腳下……自己曾萬般留意過眉眼骨相,要刻進心裡以免将來追尋師妹而至,卻失了根據遂以此做過标記的顔時骨相。
顔時……
顔氏皇後,青榆胞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