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往南走,那裡距河道刑房比之往北的玄武門,要近上三裡路程,往南出了朱雀門,望見垂楊浮沙的地界兒,便是出了禁城五裡了。”絮絮叨叨說着這些話,走到離朱雀門仍餘三裡的造坊司西向沿廊,自東面跑來一位内侍常服的人,一見了黃勾,垂着帽檐兒搭話兒說:“黃大人晨安,眼下赢了些銅子兒。”他拎起手裡那沉色紫珠玉袋子,往黃勾眼前刻意地晃了晃,笑道:“大人給開的北面值房上,小尹子還在收息,奴婢人微,隻得湊合在這南向值房門口兒賭錢,眼下收了餘息,給大人一些孝敬。”
說着,自袋内取出兩枚外圓内方的銅錢出來,欲交到黃勾手裡。
“你老娘那兒的景況怎麼樣?”黃勾看着銅錢,沒有伸手過去,反而是平聲問道:“一年前說是喘疾犯得厲害了,本大人教人看着路子給送了些内閣上好的蜂蜜過去,不知而今如何了。”
“早先還好些,三月前咳得厲害,日前已安葬了。”小内侍說着話,将帽檐兒往下蓋住一雙眼珠子,刻意不給人看見哭紅了的眼,有些嗚咽道。
“敗家之源在于錢,賭博喪心志,”黃意憐望着那人手裡給不出去的兩枚銅錢子,打破了二人之間往來隐約的微妙靜默,忽地出聲道:“若是能節流一些不再去賭,攢下銀錢出來,或往先老母不必身殁,而家中兄弟姊妹婚娶之事,也能有些個着落了。”
小内侍朦胧的淚眼一擡,上下掃了意憐一眼,見他同自己一般穿着的都是下等侍者服侍,卻是由黃勾領着,心内不大作準,微微顫着聲問:“這位侍者是?”
“他乃是新來禁中當差的,往绯羅東向去,不大懂人事的。”黃意憐才想要接話,黃勾瞧着他蠕動的唇,将手勁兒往扶着意憐的手背下使勁壓了壓,黃意憐有些吃痛,不再答話,隻聽着黃勾望着那小内侍帽檐上的紅穗子說道:“可他不懂事,你也得學得懂事一些,家中人事,中書省将來自有照料,這銅錢底下的利息,原本不過是你們先來消遣,咱家見着了才給分設了四門值房,教給你們往來交流的廂房......本不欲圖你們什麼利錢,可人人見着了咱家,先自要給,咱家也不能抹了你們的面子,便下去吧。”
小内侍沉默地應了一聲,臨下東門前,複朝着隻落後黃勾小半步腳距的黃意憐留心回望了一眼,見得人清拔身量如松筆直,便下去了。
“實話告訴你,東南西北四處值房皆乃是房貸收息的,不過南面的朱雀向貧人家多,這才命小順子他們幾個,得了錢花再來交利息,可若是沒有這點兒錢子兒......咱家哪來的勢力回護他們的家小,你将來若是個如此不懂事的,不若留在河道附近罷了。”
黃意憐随着黃勾走過白石的最後一截,一腳踩在黃沙地上,問道:“從前河道旁從沒有風沙過境,因君主喜歡日暖晴沙,這才手植了兩道垂楊下來,将這河道旁人為刻意的黃沙當作人間奇景,可雕琢之物......”
“那也是主子爺的雅興!”黃勾手下掐了意憐的皮肉一把,懲戒似的重重斥責他道:“你不懂人間往來的交誼,有來需有往,尤其是咱們做奴婢的人......對主子......”
“刻意而為之的雕琢,刻意而為之的值房,刻意而為之的習慣。”黃意憐将手從黃勾一路扶着自己的袖子底下抽出來,與黃勾對面相隔開五尺之距,躬身行了一個士禮,恭敬且謹地執禮教而問:“習慣......便是如此之物,将旁人不放在心裡眼裡,遮掩得這般冠冕堂皇,将一派私心懷怨,書寫成公然大義的良俗不成嗎!”
“大膽!”黃勾沉暮的聲音夾雜着不衰的老氣撲來,黃意憐略微偏了偏頭,躲過他說話的氣息,便又聽人道:“黃意憐,不論你曾經究竟有什麼樣的出身,到了這裡,便得謹守着你為人奴的本分!”
“為奴者忍氣飲血是習慣,内廷裡助人要收息是習慣,看在大人眼裡,中書省強壓下造坊司的奏,将宮女視同玩物奴妾一般地猥亵欺淩,也是一種習慣。”黃意憐将愠意融進略赤紅色的眼尾,平白地擡着這雙丹鳳眼,清楚至極地問:“那麼大人以為......除開公理人心,誰有權柄有勢力,便可以接着延續下這種習慣,繼續殘虐旁人嗎!”
這些話似乎并沒有刺痛面前的老太監,黃勾隻是笑了笑,并說道:“咱家原以為你是個不經人事也不懂深宮路數的小孩子,看起來......你硬實得很。”
往前兩步,有守在河道旁的小内侍來問,黃勾望着他恭謹佝下去的背,輕輕地與人說道:“這個人,主子爺吩咐不許給折磨死,可隻要不死了人,怎麼都成,你交代河道旁執勤的那起子,昨兒個夜裡喊疼的聲音不夠狠,血流得還不夠多,該怎麼教育人的禮教也沒有教育清楚,今兒個繼續,别掃了大人我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