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瞬間冷了下去。
好在寬宏大量如張太傅,并沒把眼前這個剛脫離“少年”沒兩年的“賤民”這些冒犯之語放在心上。頓了頓,他很認真地問道:“年輕人,你是在對我發火嗎?”
沈夜北一愣,旋即罕見微赧。他忽然覺出了自己的失态——是啊,自己和眼前這位太傅大人又不相熟,從前對着最喜歡的二哥不曾這般、進天牢被上酷刑也不曾這般,偏偏對着張弘正這個陌生人,竟然一時沒能忍住,吐露了心聲。
是因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太苦了,實在是太痛苦了。苦到,他原本無法承受,僅靠着一口惡氣撐到今日,早就已臻極限。那廂卻聽張弘正道:“是不是因為,你察覺到了什麼?”
如果說第一個問題反應還算正常,那麼第二個問題,簡直可謂明知故問式的荒誕。這一次沈夜北終于緩過神來,沉聲道:“那兩個人,是張大人找來的?”
張弘正點頭。
“張大人找他們來,是為了考驗我?”
“考驗你?”張弘正又笑:“考驗什麼?”
“路。”
“那麼,你的選擇呢?”
鐵鍊微響。沈夜北将桌上的酒一飲而盡,灰眸漸亮:“哪條路,我都不選。”
————————————
雍和園新址。
四國條約簽訂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京都,輿論嘩然,民間更是罵聲一片;好在京兆尹鎮壓效率奇高,短短三天之内,凡是再有敢妄議朝政的刁民酸儒,統統下了大牢。
所以,當隆懿太後走在園子裡的時候,心情比最開始時稍稍舒暢了些。時值六月,正是草長莺飛、萬物盎然的時節,聽得見鳥兒在樹上吱吱喳喳的叫,她居然也沒和往常一樣皺眉發火,反倒以此逗起了趣:“這鳥真是不長眼,吵吵起來沒完沒了,忒的叫人心煩!”
“可不是!”小德子在一旁趕忙附和:“奴才這就叫内幫内侍們将那扁毛畜生打下來。”
“慢。”隆懿太後擡手,示意他不要亂動:“這點子小破事兒,不值得費心說道。哦對了,蕭道成家裡那小子最近來過,是嗎?”
小德子讷讷:“回老佛爺的話,是來過,說是想跟您請個恩旨……”
“喔,你怎麼回的?”
“奴才怕攪了您的清靜,就擅作主張給攔了下來,又不是什麼緊急大事。”小德子答得異常謹慎。有了上次的教訓,他如今再也不敢妄言妄動了。
“也好,就這樣吧。”隆懿太後道:“小德子,你知不知道蕭衍那小子,是想請什麼旨?”
“奴才愚鈍,哪猜得出來呀。”小德子非常有眼力見兒地賣起了乖。隆懿太後用手一點他額頭,笑罵道:“狗東西,裝的什麼蒜?他能想幹什麼,還不是給那個逆賊求情!吃裡扒外,哀家這些年白對他蕭家那麼好了!”
“蕭家公子是太年輕了些,玩世不恭,還不能體諒老佛爺這些年栽培的苦心。”小德子摸準了隆懿太後今天心情不錯,壯着膽子跟進一句。隆懿太後擺了擺手,表示并不在意:“他呀,從這案子案發以來就一直模棱兩可,上報給刑部的罪名很重,證據卻一個靠譜兒的都沒有,想來早就留了後路。如今三法司初步定刑,他可不得上心麼?”
頓了頓,又問:“這個逆賊,和蕭衍是什麼關系?”
小德子頭立刻垂下:“聽說是發小,曾對蕭家公子有過救命之恩,但……那都是快十年前的舊事了。”
“十年前的舊事,今兒還記着,蕭衍倒真是個念舊的。”隆懿太後笑道:“不說他了,說說那個逆賊,叫沈……沈什麼來着?”
“沈夜北。”小德子小聲提醒。
“對,沈夜北。”隆懿太後尋了個石凳坐下來,用手指輕輕捏着眉心,緩緩道:“這究竟是個什麼人物……基輔羅斯人替他求情也便罷了,竟能勞動大洋國教廷紅衣主教為他出面?真是殺也殺不得,不殺,卻叫人咽不下這口惡氣,也寝食難安呐。”
小德子膽戰心驚地瞄着前面這位喜怒無常的主子。他實在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不回來?”楚陵背着手在太和殿裡走來走去,急得頭直冒汗。好在言出法随,話音剛落張弘正就從正殿門口走了進來:“陛下。”
“愛卿。”明明剛才還急得要死,此刻楚陵卻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帝王之相:“你之前去哪裡了?”
張弘正平和地看向他。這一刹那,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受傷,最終卻還是如實答道:“天牢。我去了趟刑部天牢,去見逆犯沈夜北。”
楚陵的臉仿佛川劇變臉一樣,瞬間就變了。難捱的半晌沉默之後,他才緩緩開口:“你要去天牢訊問,為什麼不提前知會朕一聲?”
“……陛下教訓的是。”似乎是想辯解,最終卻什麼都沒辯解出口:“臣謹記教誨。”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這個人的臉上似乎從未有過太大的情緒波動,永遠這樣一副波瀾不驚、雲淡風輕的聖賢樣,讓人揣摩不透。楚陵一點小心眼兒沒處發洩,隻得作罷直言:“罷了,說正事。那個沈夜北不過一介無品級的小吏,有什麼值得你親自跑一趟的?”
張弘正道:“是,此人無品無級,命如草芥蔽履。可就是這麼一個草芥般的小人物,卻讓太後兩次提及,陛下不覺得奇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