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瘾藥控制着我,他暫時還不會有所行動。”沈夜北終于描好了碑文,将筆放在一旁:“半年之内,我必須在朝鮮這邊做出一番事業,才有和他分庭抗禮的資本。”
秦兵了然,旋即又問:“公子可曾考慮過投奔瓦西裡參贊,去基輔羅斯?”
沈夜北斷然道:“不曾。基輔羅斯人對于混血歧視更甚楚國,我在那裡的社會地位,就如同大楚奴婢。”
奴婢即為奴籍,是沒有任何權利和自由可言的。基輔羅斯人自認白人,因此非常瞧不起周邊國家、包括楚國人(及其混血)在内的有色人種,認為有色人種都是“賤民”——這種根深蒂固的歧視比已步入工業社會的歐陸國家更甚,以至于有色人種在那裡,根本沒有任何從政機會。
“更重要的是,”他繼續道:“對抗蕭衍隻是無奈自保之舉,我志不在此。朝鮮半島是個積攢政治資本和經驗的好地方,遠離楚國朝廷,這裡更适合進行新政‘試驗’以及新軍培植。”
而這,才是他迄今為止的真實目的。
對他這番剖白,秦兵似乎非常滿意。她點了點頭,道:“公子有把握自己拿到新羅國政的實權麼?”
沈夜北神情有些凝重,道:“沒有。一分把握都沒有。”
他現在隻是個百戶長,雖然玩兒了命地屢立奇功,但按照楚國政治傳統,無論官場還是軍中都不是唯才是舉,任人唯親才是主流。他與段謹方非親非故,并無任何自信能夠讓段督軍高看他一眼,從而獲得“向上爬”的機會。
更何況,他畢竟曾是“協助亂黨”的逆犯,有這種前科在,朝廷恐怕也不會給他翻身的機會。此行朝鮮,最理想的狀态就是獲得段謹方賞識、成為楚軍的實權人物,順利扶持大院君從他兒媳手裡奪回權力,再以此為跳闆自己掌控新羅朝政——但這畢竟太理想化了,幾乎沒有實現的現實可能。
最壞的打算,則是……
他的眼神灰暗了下去。計劃誰都會做,但實行起來全是變數,他又非全知全能,無法預先設計每一處細節,更無法控制事态走向。為今之計,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目光放長遠,同時也要腳踏實地,随時糾錯。
“公子,我還有一事不明,可否賜教。”
沈夜北擡眼看她。秦兵于是問道:“你想往上走,是為了什麼?”
這句問的蹊跷。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想往上更進一步?
但她的目光很澄澈,像是淺汪汪的水一樣。沈夜北微微一哂,笑道:“小姑娘,你問我這個問題,是想聽什麼答案?”
輕飄飄的一句,把球踢了回來。秦兵站起來,以男子禮節躬身一揖:“公子心中的答案。”
“好,我告訴你。”沈夜北正色道:“我想改變這個世道,所以隻能如此。”
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心裡話。以前柳餘缺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也隻是顧左右而言他,甚至還有幾次,他為了讓柳餘缺遠離是非而以“獨善其身”反過來規勸對方。小時候他也試圖跟柳餘缺坦誠相見,可沒說幾句就被二哥嘲笑“中二病”——也不知道中二病是什麼病,總之肯定不是好話——于是也就,自此噤口不言了。
秦兵:“中原自有國家時起,至今已有數千餘年。世道至此,從未改變。公子所謂想改變‘世道’,是要改朝換代的意思?”
她這話大逆不道之極,可沈夜北居然比她更加狂妄:“不止。”
秦兵謙遜道:“請公子賜教。”
沈夜北道:“要變世道,首先要變制度,就需要推翻楚國朝廷。但變制度隻是手段,本末不能倒置,隻是推翻朝廷還遠遠不夠。”
說到這裡就沒再說下去。秦兵安靜地聽完,這時才追問道:“公子為何不與革命黨同道?”
沈夜北道:“革命黨,那是一群高尚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理想沒有任何問題,可在這個國度,純粹的理想主義毫無用處。千年來楚國人文化傳統及思維模式早已固化,非徹底摧毀不能重生。他們那些高尚、先進的理念注定無法為主流所容,官僚集團不認,百姓也不會認。如此,革命便永無成功之日。”
“——革命要想成功,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逼他們在改變和毀滅之間做出選擇。這件事,以革命黨的立場原則決然做不出來,但我想做,或許,将來也隻有我能做。”
他語氣雖重,聲音卻很輕,也沒帶出什麼情緒。秦兵呼吸一滞,雙眼微眯,似是在審視他:“公子……假如你如此做并且真的成功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她用的詞很奇妙,“下場”,這不是個好詞。沈夜北睫毛一顫,顯然也有些吃驚。
他驚訝的不是秦兵所用之詞,而是秦兵的語氣。并非疑惑,而是肯定,并且這肯定中還帶着一些隐晦的沉痛。不知為什麼,沈夜北忽然聯想起那晚自己犯瘾之時,秦兵守着他時于睡夢中說出的那三個字,“對不起”。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沈夜北試探着,想從她口中套出些話來。孰料秦兵卻擡起頭來,面向他粲然一笑,清秀的小臉上神情堅定:
“公子,無論你将來想做什麼,我都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