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殿下,您老人家都快毒發了,就别玩兒劍啦。”林樞指了指旁邊的石床:“過去躺好。”
待他走過去躺下之後,她親自動手為他寬衣。楚慕閉着眼任她施為,冷不丁冒出一句來:“你這樣,将來恐怕是真嫁不出去了。”
“臣本來就不需要嫁人。”林樞一邊給他施針,一邊笑着應道:“臣對男人,沒有任何興趣。殿下不關心自己壽數如何,卻來操心臣的閑事?”
楚慕睫毛微動,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轉了一轉:“閣主不是和太醫說了,近期可保本王無虞麼。”
“近期,你懂不懂什麼叫近期啊殿下?”林樞不輕不重地拎起他的耳朵,疼得後者龇牙咧嘴連連告饒:“疼疼疼!你……松開!好歹我也是王爺之尊,給點面子!”
“嘁。”林樞嬉皮笑臉的:“咱倆誰跟誰呐,穿開裆褲一起長大的交情!”
楚慕難得無語了一次:“……男女有别知不知道?成日裡亂用詞。”
……
兩人幼稚無比地拌了會兒嘴,倒是把身體裡那些個不爽利給祛除了些。楚慕躺了會兒,覺得之前那股子惡心乏力的感覺褪了不少,于是笑了一聲:“你在醫術一道上,卻是頗有精進。”
“有你這個病秧子在,臣敢不精進麼。”林樞内力一推,将他背脊上的銀針盡數震落:“看來太後終究是容不得你了,殿下今後有何打算?”
“林樞,”楚慕一邊披上中衣,一邊謾聲反問:“你是真的以為,太後已經容不下我了麼?”
林樞道:“殿下久居西北鎮守邊陲多年,保一方百姓安甯,民心所向,功勞甚偉。可現在太後卻無故收了您的軍權,以讓您進京‘養病’為名行軟禁監視之實——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意圖還不夠明顯嗎?”
“呵。”
楚慕搖了搖頭,苦笑道:“我早就是個廢人了,無妻無後,孑立隻影,如今又已毒入骨髓,時日無多。無論對于太後還是對于皇帝而言,我都已不構成威脅了。這個時候太後讓我回來,是為了讓我幫她,與皇帝相制衡。”
“可是……!”
“你想問,可是為什麼她還要監視我、用毒藥控制我,對吧。”
楚慕平靜道:“因為無論是太後、皇帝或者是我,我們這些人,骨子裡并無不同。”
在皇族成員心中,沒有親情友情,沒有信用道義,隻有傾軋和利用。能信任之人隻有自己,沒有第二個人。這就是為什麼,皇帝最後會被稱為“寡人”。
“殿下和他們不一樣。”
林樞突如其來地說出這麼一句。頓了頓,她很鄭重地坐到他對面,聲音輕輕的:“畢竟臣也是差點做了太子妃的人,對殿下你,臣是了解的。”
“武威皇帝在世時,殿下不顧内閣六部掣肘、也不惜得罪内廷司禮監,孤身獨下江南,以一己之力對抗南方豪強,大刀闊斧改革田制,抑制土地兼并,使當年及其後十餘年裡,帝國岌岌可危的财政狀況得以好轉,國庫充盈,百姓得享太平祥和。但殿下也因為将朝中百官、甚至宗親貴族得罪殆盡,而失去了太子之位,被貶隴西苦寒之地——臣至今都不明白,殿下為何要這麼做?如果坐上皇位之後再行改革,也為時未晚啊。”
楚慕卻又苦笑起來。
“我當年,并不清楚腐爛到那般田地的帝國,還能支撐多久。”
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區區太子之位比起帝國千秋萬代,又算得了什麼。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放棄政治前途甚至身家性命,最後換來的,卻是昨日舊乾坤……”
楚慕作為藩王離京之後不久,武威帝薨逝。楚盛即位,改元靖和,這位靖和帝上位後第一件事,就是将武威帝一朝所有新政全部廢除——這并不奇怪,因為當初擁立他登基的,本就是反對新政的那一批既得利益者。
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
楚慕或許算不得前者。但楚盛和隆懿太後,卻一定是後者。
“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回來?”
林樞沉聲:“朝廷對不起你,皇家更對不起你。現在内憂外患,遍地流民亂黨,帝國國運風雨飄搖,他們這會兒倒是想起你來了!殿下……”
“我回來,自有我的目的。”長睫之下,淚痣殷紅如血,襯着蒼白如紙的臉色更顯媚态。楚慕拍了拍她的肩頭,溫聲道:“在死之前,我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林樞聽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麼,隻得沉默。過了會兒,她才想起要說什麼:“殿下,臣的身體眼見着也不行了。化形術對人體損耗過大,臣必須在油盡燈枯之前,為您尋得合适的繼任者,以襄大業。”
對此,楚慕并沒有多少傷感的意思。他平靜地接受了她話裡巨大的信息量,道:“讓陳厭來坐這個位子吧。他的能力,我信得過。”
“殿下不可!”
林樞當即反對:“陳厭之弟陳危天生反骨,曾發誓與天機處不共戴天。骨肉至親血脈相連,陳厭就算再克己奉公,也難保不會徇私——所以,臣以為十分不妥。”
“弑君。那把劍,就是陳危去年刺殺鐘惠時所用之兇器?”楚慕輕笑道:“‘弑君’這個名字,倒與他很是相配。不說他了,林樞,你心中還有沒有其他合适人選,說來聽聽。”
“殿下,”林樞正色道:“臣确實曾遇到一根骨精奇之人,可堪大用,但……此前他已拒絕了臣。此人志不在我等旁門左道,且私心過重,一心鑽營,并非陳厭那種忠厚純孝的性子,恐怕難以收服、為殿下所用。”
聽到這裡,楚慕微微一笑,心下早已了然:“我明白了。這個人,本王多觀察些時日,再做定奪。至于他志向在不在此……豈由得他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