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來就不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人。
請不要誤會。我并非得了失心瘋或者被鬼魂附體才說出這等瘋話的。我說的每個字,都是實言。
我來自另一個時空,主業不論,閑暇時算是個業餘寫手。在現實世界裡,我其實是個沉默到沒有存在感的人,對于人生、生活,有着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有的審美、認知,以及執念。因而我所寫的文章,也并不能引起大多數人的共鳴,而隻能成為自我“内觀”的文本。
如你們所見,我就是這樣一個沉默且語言匮乏的人。語言的匮乏源于我内心情緒的缺失——
我活着,隻是因為,身為生物的求生本能。
我其實曾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對于世人因人禍而遭受的苦難,我總是能夠感同身受,這種出于天性的、被迫的“共情”令我痛苦無比,不能解脫。
人性的醜惡,社會的不公,所有在世人眼裡理所當然的存在,在我看來,卻非摒棄不可。
然而,現實世界裡的我太普通了,根本沒有那種能力。那時的我,隻是社會這台巨大而冰冷機器上一隻微塵般的齒輪,絕望裹挾于時代洪流之中,被世俗推動着,和光同塵。
在隻能看到鮮花和笑臉的荒誕輪回之中,在愚昧及因愚昧招緻的野蠻邪惡之下,唯利是圖已成為社會主流,人文主義精神早已逝去。滄浪之水濁兮,連濯吾足亦不可得,我隻能做一個沉靜無言的旁觀者、記錄者。
信息科技的高度發達讓每個人平等觸碰着世界最真實的一面,而學習能力的高低,卻将人類分化成兩個甚至多個極端——
對于那個名為“愚蠢”的、占了絕對優勢的極端而言,即便将真相剖開了、剁碎了、條分縷析地捧到他們眼前,他們也絕不會多看一眼,也絕無可能改變自己原本愚蠢的觀念。
我知道,他們早已無藥可救。他們活着,隻能成為社會文明進步的阻礙和絆腳石。
蠢人太多了。愚蠢必會孕育邪惡,所以世界才變成了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于是,我将我的憤怒、我遲遲不肯退場的中二病,盡數化入筆下文字之中。
構思主角時,我猶豫了幾秒便确定了“祂”的性别。男性——是的,雖然不願承認,可在我筆下那個時代背景下,隻有男性才能以最小代價做成他想做的一切。他的相貌可謂姣好,是因為身為作者的我,對美人有着特殊的執念。他性情豁達、富有人格魅力,朋友知己遍布海内,符合我對男性的審美……最重要的是,他不像我,能做成我想做、卻永遠無法做成的事業。
現在他有了一副不再模糊的、清俊美好的容顔。靜靜躺在我的筆下,他似在無聲問我:“為什麼不給我配一位美麗的異性呢?實在不行,同性也可以呀。”
我仿佛聽到了他玩世不恭的語調,看到了他臉上那點孩子氣的梨渦。
“不……”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他皺了皺眉,攤手:“好吧。你知不知道讀者都喜歡什麼樣的男主角?一往情深,忠貞不渝嘛。沒有對象,你讓老子對着誰愛個死去活來,愛得忠貞不渝?”
我依舊搖頭。
他隻得聳了聳肩:“你是創造我的人,我勸不動你。哎,你是不是自己想做女主角?”說到這裡,他不懷好意地沖我擠了擠眼睛:“不都說,女性作者筆下的女主角,通常是以她們自己為原型麼?”
我有些赧然,随即又有些惱火:“柳餘缺你閉嘴。我不是她們!”
抱歉,忘了介紹——他的名字叫做“柳餘缺”,發音有些婉約。然而他的性格卻和他的名字不同——在我筆下,他這“一生”注定不會平庸,注定轟轟烈烈,翻天覆地。
“你怎麼不是她們?”柳餘缺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你是覺得自己比别的女性更‘強’、更特别麼?還是覺得自己生為女性,感到屈才了?”
“現在男女平等。你這麼政治不正确,小心被噴到爹媽不認。”我面無表情。
他苦笑道:“好好,當我沒說。可是女性……”
洋洋灑灑一大段“女性主義”的論述,聽得我頭都大了。是了,我怎麼忘了他的人設?在我筆下,他也是個穿越者,而且比我的觀念還要先進——畢竟,他可是來自我之後的一百多年以後呢。
“總之,”好不容易等他墨迹完,我才冷淡道:“我不會蠢到将自己代入女主角。”
“我知道,這世界上除了各種官二代富二代,普通底層女性如我,不配擁有愛情。
愛情是極為奢侈的東西,底層人和底層人之間的結合隻是為了生存和繁衍,繁衍出更多小‘牛馬’給官二代、富二代們驅策、給社會當廉價耗材;一旦成婚生子,不光是他們自己的人生,就連他們孩子的人生也都毀了——那樣的‘愛情’,豈非更加可悲?
所以,為了終結悲劇,我還是做最後一代吧。”
他又笑了:“喂,你這麼悲觀,難怪一直嫁不出去。”
我冷笑道:“我早已看透婚姻的本質了。更何況在東亞儒家文化語境下,普通女性一旦有了丈夫和子女就會失去自我,這是比孤老終生更可怕的事情。隻有金錢和事業,才能讓女性在獨立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柳餘缺皺了皺眉,似乎對我這番中二病發作的發言很是煩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起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聽說你喜歡寫虐文,那麼,我會不會被你虐得很慘?”
我一愣,剛想問他為什麼連這個都知道,轉念一想:也是,他一個虛拟人物都能和我對話,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于是我下意識答道:“不會。大家都喜歡你,就算遇險,你也終會得貴人相助、化險為夷的。”
我沒有騙他。因為被“虐得很慘”的本就不是他,而是我筆下這篇小說裡的“反派”,沈夜北。
和光風霁月、堂堂正正行于陽光下的柳餘缺相比,沈夜北的人生就悲催多了。在我筆下,這個出身微寒的男人心思陰鸷、深沉陰郁、睚眦必報、是個冷血無情的狠角色。小說雖然隻寫了個開頭,但大綱裡他這一生起起伏伏,每次眼見着就要從陰溝裡爬出來,下一秒就會被打回原形,受盡折辱苦痛。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輾轉于生死之間的男人,最後還是憑借着自己那股子超越常人的狠勁兒和韌勁兒,到底從深淵裡爬了出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爬上了權力之巅。
主角柳餘缺為人光明磊落,他做不出、也不能做的腌臜事,我就讓沈夜北“代勞”;他殺不了的人,我就讓沈夜北替他來殺。榮耀盡歸于他,罵名沈夜北擔;柳餘缺收獲的全是朋友擁趸,最後還能“坐享其成”;而沈夜北這一路走來,卻是樹敵無算,最後隻能落得一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然而……
然而,在不得好死之前,沈夜北手下也早已亡魂無數。為了制造戲劇沖突、給他的“黑化”找一個合适的借口,那些曾“苛待”過他的人,我會讓他一個一個地親手折磨報複回去,而他的靈魂,也在無休止的報複、殺戮之中,最終堕落無間地獄。
我想着想着,忽然一陣不可言說的困意襲來,竟枕着筆記上寫有大綱草稿的那一頁睡了過去。然後很俗套的,當再次醒來之際,人已經“重開”了——
由于當初小說裡缺乏細節,我最初以為自己穿越到了真實曆史中的某個朝代。以我單薄的曆史知識,若穿到南唐以後的時代,身為女子大概率是要纏足的,這個認知讓我一直驚恐到能夠開口說話為止——
天知道,當我聽說這裡的女人也可以不裹小腳的那一刻,是有多開心。
也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這個朝代的名字——大楚。真正讓我确認自己穿越到了自己筆下小說的東西,是“出山”後在大街上見到的蒸汽飛鸢。
這是,我小說裡出現的一樣背景闆似的道具啊。雖然它後來存在感幾近于零,但此刻卻仿佛成了我在異世界裡的路标、唯一的“指明燈”,讓我無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