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眼下這個地步,張弘正其實早已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了。但他不忍心讓眼前這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太過自責,便無所謂地微笑道:“如果不是陛下恩賜,罪臣此刻早已缧绁加身,日子該不知有多難過了。罪臣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回報’,并不委屈。”
他又反問道:“維新黨人那邊,陛下打算如何安排?”
楚陵的臉色有些難看。過了會兒他才道:“他們勸朕,借此機會連同梅遠山一并排擠出朝廷中樞、甚至徹底排擠出大楚政局之外。”
張弘正于是輕笑一聲:“像太後對待我一樣?”
楚陵點了點頭:“是。”
“陛下打算聽他們的建議?”
楚陵沉聲道:“不是朕聽不聽的問題——唐雎和參與保國會的官員,已經聯名上書要求懲辦緻使遠洋水軍失敗的禍首,也就是梅遠山。這些彈劾案朕一個人壓不下去,太後已經知道了。”
“陛下!”
出乎意料堪稱嚴厲的嗓音,将楚陵從迷茫中震醒:“您是皇帝,不止在大楚,即便在全世界眼裡,您都是帝國名正言順的主人。而太後——她是您的‘母親’!”
與此同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之聲。楚陵驚悚地透過牢房的天窗向外看去,卻驚覺不知何時,天竟已完全黑了下去——閃電雪亮的餘光在眼前轉瞬即逝,可雷鳴引發大地的震顫卻切切實實從腳底直沖天靈。
隔牆有耳!
張弘正前半句話看似是對他說的,實則事後必然傳到太後耳中——這是在威脅太後,不要妄圖越過皇帝直接掌控朝政,否則世界各國也絕不會接受楚國由一介女流統治;後半句話則是在告誡他,即便維新黨人要對太後的左膀右臂動手,他也不能聽之任之!
楚陵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可他不能做出回答,也不能以此為契機再多發問。他覺得張弘正愚忠,可也明白張弘正身為士大夫、身為人臣,隻能這樣“愚忠”,否則——就要在史書上留下一個“不忠不孝”的罵名。
沉默半晌之後,楚陵面向他後退兩步,又退了半步,然後一言不發,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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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站在隆懿太後面前的楚陵,終于無力地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
他果然還是太嫩了。
“皇上,”隆懿太後姿态慵懶地坐在躺椅上,漫不經心地修着自己的手指:“聽說過‘大公報’麼?”
楚陵垂頭,謹慎答道:“聽說過一些,好像是維新派在京都創辦的新式報刊。”
“豈止是京都。”隆懿太後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如今呐,大江南北、全國各地,都是維新黨人散布言論的‘戲台子’了!怎麼,皇上對你手下這些個‘能人賢才’都幹了些什麼,居然一點兒數都沒有?”
秉筆太監林有昌不動聲色取過茶幾上的報紙,畢恭畢敬捧着送到楚陵面前。後者定睛一看,隻見偌大的首頁封面上,赫然印着梅遠山的近照,以及一行大字:
——隐藏的國賊、野心家,意圖蒙蔽聖聽,篡奪維新成果!
“皇上啊,”耳邊,隆懿太後還在步步緊逼:“自你親政以來,哀家可曾掣肘于你?你……你就是這麼提防哀家的,啊?”
“兒臣沒有!”
楚陵立刻激動地反駁:“兒臣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兒臣對母後……對皇爸爸的孝心,天地可鑒!”
“母後?”隆懿太後嗤笑道:“哀家豈敢呐!哀家不是皇上的親生母親,皇上豈會發自内心地把哀家當做親生母親一般看待!也罷,哀家活到今天這個歲數,什麼樣的白眼兒狼沒見過,還差你這一個嗎?”
眼見着她又開始翻舊賬,楚陵隻得屈伸下跪:“皇爸爸,兒臣對天起誓,兒臣絕對沒有對您半點不敬之心!唐雎還有都察院那幫蠢笨的臣子,兒臣這就好好教訓他們——”
隆懿太後一擡手,斷然道:“不必了!”
她轉而提起另一件事:“十天之後就是京郊小站成立後第一次閱兵的日子。皇上如果沒什麼正經事可做,那就陪哀家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