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這件事對于沈夜北而言,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他是個窮苦出身,自幼沒爹疼沒娘愛的,孤家寡人慣了。如今成了朝鮮副總督、名義上的二把手、實際上的一把手,可日子過得卻仍和從前别無二緻、簡單樸素……
活像個萬事俱備、隻差剃度的苦行僧。
除夕夜裡萬家燈火,沈府卻是清清冷冷,沒個人氣兒。這些日子裡積攢了一堆公文尚待處理,沈夜北一邊伏案疾書,一邊輕輕地咳嗽着。桌案上燭火昏黃,襯得他雪色的俊美面容愈顯出一種近于病态的蒼白。
才二十歲的年紀啊。還這麼年輕,身體怎麼就……
秦兵替他研墨,一面悄無聲息地望着他的側臉。在他第十次咳嗽之際,她終于沒忍住開口道:“公子可是瘾病犯了?”
最初确認自己中了瘾毒之後,沈夜北本欲以死抗争,但卻被她攔下。她當時給他出了一個并不算多麼高明的主意:
調低藥量,延長周期,循序漸進地戒毒。
話說起來容易,事做起來卻是難比登天。秦兵前世算是個遵紀守法的“良民”,除了在某些犯罪題材電影或者法制教育片裡見過毒*品之外,對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所以嚴格來說,沈夜北算她親眼所見的第一個染上毒瘾的“活人”——
沈夜北是個極其自律且自制的人,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然而在毒*品面前,任何人類的意志、毅力都是不堪一擊。這四個月裡的每一次毒瘾發作,死要面子如他都是關起門來獨自承受,誰也不讓近身。
除了她之外。
沈夜北的想法很簡單:這并不是因為她對于他而言有多麼特殊,而是因為她已經見過他毒發時的醜态,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再避着她了。
更何況,他對她的信任幾乎完全出自本能:個中緣由,竟然連他自己都已分辨不清。
“嗯。”
沈夜北并不隐瞞,擡手揉了揉因過度使用而發幹發澀的眼睛,順便提了一嘴:“今天過節,沒什麼事你自去歇息吧,不必在這裡守着。”
連聲音都有些啞了,看來确實距離毒發之時不遠矣。秦兵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他額前垂落的一縷發絲上。這段時間裡沈夜北夙興夜寐、廢寝忘食地處理政務,頭發也沒法及時打理,因此長長了不少,唇邊隐約可見剃得不太幹淨的青色胡茬;然而他生得好看,再頹廢邋遢的造型也掩蓋不了絕世姿容的十之一二。
這樣看着,她竟起了關心的心思,溫聲規勸起來:“公子,事務雖然繁多卻也不急一時。身體是革命本錢,不可太過透支,否則……”
她的話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就在這時,沈夜北的頭緩緩低垂下去,放在案前的手十指一根一根攥進掌心,身子也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
毒發了!
秦兵眉頭微蹙,趕忙從抽屜裡取出藥丸和水喂他服下,一邊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時間間隔,似乎越來越短了。”
一粒藥下去,效果果然立竿見影。沈夜北難受至極地喘了幾口氣,才勉強緩過來:“……确實。”
秦兵道:“強行戒毒也并非不可行,隻是公子成日裡公務不斷,不具備現實條件。”
沈夜北眯起雙眼,反問道:“不是說強行戒斷會死麼,此毒可戒?”
秦兵一愣:“這……”
她謹慎地斟酌了一番詞句,才說了下去:“抱歉,我給不了您一個明确的答案。傳聞終歸隻是傳聞。以您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毒瘾發作時的主要表現就是頭痛、發力、惡心,渾身會有針刺之感,甚至還會七竅流血,若不及時服藥會徹底喪失行動能力,變成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廢物。至于最終會不會死,并不确定。”
沈夜北還在頭疼,可他還是笑了出來:“‘廢物’。哈哈哈哈!你真的很會一本正經講冷笑話。”
秦兵:“……”
“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很快地止住笑容,沈夜北反問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會有如此自信,認為‘神仙醉’能戒。”
完了,自己挖坑埋自己了屬于是。
秦兵為自己的多嘴後悔萬分,卻也隻能硬着頭皮解釋道:“西方曾有一項社會調查宣稱,即便是海*洛*因這種級别的‘毒品之王’,用硬隔離的法子也能戒掉,隻是即便能夠成功,最多也隻能挺五年,之後百分百複吸。至于‘神仙醉’……”
她頓了頓,續道:“再毒,恐怕也毒不過‘萬毒之王’的海*洛*因吧。”
沈夜北狐疑地望着她。他顯然沒聽過“海*洛因”這個詞,卻也多少能聽得懂她話中之意。于是他追問道:“硬隔離是什麼?”
秦兵歎了口氣:“就是斷絕毒品來源,完全依靠人自身的毅力和外力硬挺過去。”她神色複雜地回看向他:“然而人的毅力實在微不足道,所以西方世界設立了戒毒所,将染上毒瘾的人關進去,用最原始的物理隔離手段逼迫他們戒毒。這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
停頓了下,她又安慰式的:“雖然現在暫時不行,但将來或許可以一試。”
沈夜北沉默了。
誠如秦兵所說,眼下他确實沒有這樣的“現實條件”能夠安心戒毒,但她之所言并非沒有道理:隻要還有希望戒毒,早晚并無區别。
想到這裡,他柔和了神情,剛想說什麼,眸光卻陡然一凜:“誰?出來!”
随着這一聲厲喝,一道瘦小的身影兔子般蹿了出去,似乎是要遁走。沈夜北臉色一沉,手指微動,下一秒隻聽“噗通”一聲悶響,一個人就“飛”了進來。
——是的,“飛”。因為他是腳不沾地地被生生拽進來的,而“拽”他進來的,是扣在他鎖骨上的千機絲。
這人竟是“書呆子”蘇玳。
“沈,沈大人……”這位素來膽小如鼠的蘇君,此時被吓得委頓于地縮成一團,除了結結巴巴說出這幾個字來,就隻剩下瑟瑟發抖了。秦兵後知後覺地才反應過來:
蘇玳,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監視沈夜北了?誰指使他這麼幹的?
“如果我沒記錯,從第一次見面你就是帶着目的來的。”沈夜北将千機絲收回,漫不經心道:“說,誰是你幕後主使。”
蘇玳驚魂未定地哆嗦着嘴唇,半天沒擠出一個字來。反而是秦兵替他答道:“除了蕭衍,恐怕沒有誰會閑到派一個半吊子來監視您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