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未見,自己這位便宜二弟似乎又長高了點兒、如今可能已經超過一米九了。想到這裡,柳餘缺不由有些怨念,開始絮叨:“沈廷鈞啊沈廷鈞,明明小時候那麼小小的一小隻……現在這麼高了怎麼還繼續長個兒,想把天花闆頂出個窟窿?還是将來去打籃球啊?”
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沈夜北無所謂地垂眸回看向他,眼神居然很是溫和:“好啊。你不讓我長,我以後不長了就是。”
柳餘缺:“……”
這話讓他怎麼接?
話題雖然已經歪出了十萬八千裡,可出乎意料的,他心裡原本那點不可名狀的恐慌和不安竟奇迹般淡化了不少。不遠處海水翻騰起白色的浪花,一陣海風吹來,空氣中有種淡淡的腥味,柳餘缺借着風聲的掩護,輕聲說出了那句他無數次想說、卻不敢說出口的話來:
“對不起。你救了我一命,我卻沒能救你,真的對不起。”
沈夜北這次沒再看他。他灰綠色的眼睛裡倒映出面前海洋茫茫一片的碧波,語氣平靜:“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柳餘缺向來大大咧咧的内心,此時不由自主地緊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還在怪自己當初沒有出手相救這件事麼?也對,換成是誰心裡都會有所怨恨吧……
千錯萬錯,錯都在他柳餘缺一人。即便是為了革命大局而舍棄私情,可沈夜北沒有義務去體諒自己的難處,不是嗎。
“你要恨我,就痛痛快快地恨吧。”鬼使神差的,柳餘缺竟也冷靜地将自己内心真實想法說了出來:“廷鈞,今生我柳餘缺欠你一條命,待革命成功之後,你随時拿去便是。”
“我有說過恨你麼。”
孰料,沈夜北回答他的竟是這樣一句。柳餘缺難以置信地别過頭去,正與他那雙深邃漂亮的綠眸相對,隻聽後者平和地慢慢說了下去:
“記得當初我曾提出加入革命黨,卻被你嚴詞拒絕,後來你身陷囹圄也未曾向我求救——柳漢韬,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利用我做什麼。至于我願意救你并為此承擔後果,那也是我一人之事,與你無關。”
柳餘缺難得地安靜了。
“我是怨過你,怨你為什麼不像對待你的同道一樣救我。”沈夜北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子,堪堪為他擋住初春凜冽的海風:“可那不是恨,恨和怨是不一樣的。何況如今你已經道歉了,我甚至對你怨都怨不起來。”
他垂下長長的睫毛,如同鳥兒在寒風之中沉默地攏起羽翼:“所以漢韬,你并不欠我什麼。”
沈夜北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似的“溫柔”,令柳餘缺大為震撼,震撼之餘又頗為不解,甚至還有一點點感動。沈夜北越是“寬宏大量”,他心中就越是愧疚:“……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半晌沉默。
“我是個不祥之人。”
十分莫名的,沈夜北重新打破沉寂的方式竟是以這樣一句作為開端:“我的出生是以母親的難産而死作為代價,加上相貌醜陋怪異,周圍人沒有不讨厭、排斥我的。古德裡安神父是第一個把我當做‘人’看的人,可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宗教信仰,他對待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而你,”他複又看向柳餘缺:“是第一個不因外界因素,不在意我是個醜陋的‘小雜種’,隻憑本心對我好的人。”
柳餘缺于是更加愧疚了:“可我以前也沒做過什麼特别的……你不必這樣放在心上。我,我其實……”
他“其實”不下去了。該怎麼說,難道實話實說“當初隻是因為覺得你怪可憐的而且跟我同病相憐所以才勉為其難帶你玩兒”嗎?
“我知道。”
“……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沈夜北輕聲道:“其實你和古德裡安神父很像,隻不過他是因為信仰,而你是天性如此。你對多數人都是本能地給予善意,而我很幸運,在那時遇到了你這樣善良的人,也因為你的善良,獲得了值得一生珍重的友情。”
得,越說還越文藝傷感了,網抑雲麼這是!柳餘缺不自在地撓了撓頭,粗野的動作頂着女人的外表看起來又滑稽又怪異:“……你,就因為這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所以對我犯下的錯誤如此寬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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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好萊塢的種族歧視:好萊塢早期隻認可白人演員,其時甚至全部由白人扮演電影中的亞裔。
注2:阿蘭·德龍:法國男演員,曾被譽為“全球最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