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蕭衍府邸。
蘇嬰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憔悴。更糟糕的是,她的孕期反應實在非常嚴重——
且不提腰酸背痛等常規現象,就說下肢水腫。蘇嬰原本是個苗條修長的身形,結果因為懷孕的緣故,纖細的腿腫得無法合攏、一按就是一個大坑,走路都不太能走得動。
然而偌大一個蕭府,如今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以及管家和負責伺候、灑掃的仆從。
半年前她被送回京都之時,人的神志就已經不太清楚;待精神好了些,蘇文洛又派人問過幾次,可每次都被油嘴滑舌的蕭府管家給糊弄了過去,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蘇嬰不知道蕭衍究竟使了什麼手段,竟能騙過自己的父親。她隻知道自己有時迷糊、有時清醒,清醒的時候如果遇到哪怕一個活人,她都會沖上去向他(她)求救——很明顯,這是無益之舉。
院子裡都是蕭衍的人,他們是獄卒,而她……是囚犯!
他們要把她一直關在這個地方,關到她死!
“夫人又發病了……醫院?”
“不行,老爺說了……”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看啊,看啊……”
“嗡——嗡——”
幻想和現實又一次交錯,她知道自己又開始發病了。恍惚之間她跌跌撞撞地扶着牆走出門去,拼命想往外跑。沒人敢強行攔住她:因為她現在已經懷了老爺的孩子,大家都怕不小心傷到未來的少爺或者小姐。
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可能逃出去。大門永遠緊鎖,平日裡隻要她邁出房門,便有至少三個仆人跟在後面,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哈哈哈哈……蕭衍怕我!那王八蛋怕我!他怕我告訴爹爹……哈哈哈哈!
每當這時她就會狂笑起來,震得枝頭鳥雀四散奔逃。仆人們隻當她是又發瘋了,也不急,就任着她胡來。
左右老爺吩咐過:隻要夫人活着,不走出蕭府,就夠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知多久,久到她漸漸失去了希望、開始變得沉默和馴順,久到蕭衍奇迹般地從京郊小站“回家省親”——
當着仆人的面,蕭衍對她可謂和風細雨、照顧得無微不至,仿佛被奪舍一般成了個體貼内人的三好夫君。可南廂房大門剛一阖上,他就将戲台子上的川劇變臉演了個淋漓盡緻,熟練得連科班出身的伶人都自愧不如。
“我現在有話對你說。”蕭衍的臉瞬間冷了下去:“少他媽的裝瘋賣傻,這招兒對我沒用。”
蘇嬰神色麻木地看着他。可她的眼神卻又不像看人,而像是穿透他的臉以及臉後面的牆,看向外面的空氣。耳邊聽着蕭衍繼續說道:
“過幾天你相好的要過來住幾天。我警告你,如果被我發現一次你跑到他面前告狀,哪怕隻有一次,我也會讓你過得比現在還難受一萬倍。聽明白了嗎?”
蘇嬰愣愣地看着空氣,沒吭聲。
蕭衍清了清嗓子:“如果沒什麼事兒,這幾天你就甭出這間屋子了。我會安排幾個婢子伺候你的飲食起居,老實呆着養胎吧。”
說完這句,他觑了眼她愈發高起的肚子,忽然笑了起來:
“行。看這長勢,估摸着是揣了個帶把兒的貨!好生将養,生出兒子來我以後便不會虧待你。”
這番“單方訓話”下來,自始至終蘇嬰都沒說一句話。蕭衍顯然也根本不在乎她的反應,遑論想法,訓話完畢便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
蘇嬰目光呆滞地看着他離開自己的房間,一顆死寂已久的心卻驟然狂跳起來。
——沈夜北!
她以為自己遽然聽到這個消息,會在喜極而泣和暴跳如雷之間做一選擇,可是她沒有。如今的她好像成功地将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了,并不能做出太多情緒反應。
可這并不等于她對他的到來無動于衷。她已經說不出自己對沈夜北的感情——說愛,可從前她還沒來得及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情”,就被蕭衍拉下了十八層地獄。說恨,或許是真的……
如果當初他接受她,她真的願意放下自己的身份、地位、優渥的生活條件,放棄父母親情,一輩子随他留在新邊軍營。如果他注定一生都隻能呆在那種苦寒之地,她也會無怨無悔地陪伴在他左右,做他的糟糠之妻!
可是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如果”。事實就是,沈夜北沒有半點猶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她,使得她隻得跟父親派來接她的家仆回去。然後……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情凄楚地摸了摸鼓脹的腹部,蘇嬰沒有絲毫即将身為人母的期冀與喜悅。這個或許已經開始成形的胎兒,是她被強**奸後的“産物”——雖然在楚國從來不會有人承認,丈夫強行與妻子交**配也算強**奸。
想到這裡,她忽然又不恨沈夜北了。
是,他不愛她。但這一點他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讓她不要再心存幻想、也因此不會受到更多的傷害。雖然對她而言顯然沒什麼效果——直到現在聽見他的名字,她還是會忍不住心跳加快——然而他确實沒有像蕭衍一樣,明明不愛,卻還是要利用她、傷害她、羞*辱她!
腹部忽然一疼,是胎兒在子宮裡亂動了。蘇嬰看向肚子的眼神驟然變得兇狠起來——
她開始在腦海中幻想這樣一幅畫面。在那裡,她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剖開自己的肚子,将蕭衍的孽種狠狠拽出來,連着臍帶……一起扔進水裡淹死。不,淹死還不夠,最好能用上絞肉機,把它們絞成肉沫!
之前這孽種已經很久沒有胎動,以至于她以為它已經死了。可是現在幻想被打破,她忽然雙手抱頭,發出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尖叫!
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還沒流産!
對,流産,這是個好主意。可是早在她懷孕之初,就幾乎每時每刻都要被仆人們監視着吃飯、休息、睡覺,甚至如廁都有人跟着,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蘇嬰毫無預兆地止住了歇斯底裡,扶着牆走到銅鏡面前,裡面那個面色憔悴、身材臃腫的女人沖她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你說,”她捧起鏡子,對着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如果沒有這個孽種,我會不會變得和以前一樣漂亮……如果我不再奢求做沈夜北的妻,他還會不會接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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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北走進蕭府大門之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夜晚的京都城不如以前那麼熱鬧了。大約是□□陰影持續籠罩的緣故,朝廷恢複了宵禁制度,除了巡邏兵的腳步聲和打更人的梆子聲外,外面簡直靜得可怕。
隻不過蕭府裡卻是别有天地。為了迎接他這位“貴客”,蕭衍大手一揮,十萬兩雪花銀換來了一席奢靡空前的夜宴。
面積廣闊如同皇宮的宅邸裡火樹銀花,仿照江南園林風格的小橋流水上放滿了荷花盞,天空中也飄蕩着不知凡幾的孔明燈。到處可見吹笙鼓瑟、搖動腰肢的優伶和醉眼朦胧、飲酒尋歡的賓客,靡靡絲竹之聲聲達天際,在這個行将就木的帝國下最繁華的城市裡,竟也頗有些突兀。
很明顯,蕭衍邀請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參加這場宴會,可他卻并沒有将賓客們聚在一處——連最起碼的開場白都沒有。
沒人知道沈夜北今晚也來到了這裡。所以,當仆人引着他途經各處時,衆人都以為這位“金”發碧眼、西服革履的漂亮青年是蕭大總督的西洋朋友,便也沒多加注意。
路的盡頭是正房。蕭衍此刻就在正房裡等着他,仿佛新郎官滿懷期待地等着他的新娘——又或者恰恰相反。不過沒關系,左右也沒有差别。
看見短發西裝的沈夜北那一刹那,蕭衍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驚愕或者詫異,反而是沈夜北自己微微一怔:
這不怪他。畢竟,眼前的蕭衍變化實在太大了。不複從前的壯實身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瘦——如果換算成西洋單位,這至少得是從一百八十斤減到了一百二十斤。
蕭衍今天特地換上了一套白色寬袍,材質上好、裁剪得體的長衫正配他如今堪稱“弱質風流”的身形。然而減重減得了肌肉,卻減不了骨頭,過堂風輕輕一吹就能顯出巨大嶙峋的骨形來——他是個标準的大骨架,因此這樣一看過去非但沒有美感,反而還有種近乎病态的怪異。
蕭衍開口的第一句是:“其實我一早就想說了。老三,你知道你有個什麼毛病嗎?”
他沖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指了指自己的臉:“你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藏不住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