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血?”
“對啊。”蕭衍好笑道:“怎麼,你沒聽說過?這玩意兒是大洋國從傳來的,洋人們都說人血能救命,西醫管它叫什麼來着……啊對,輸血。就是從人胳膊血管那裡抽血放進管子裡保存起來,等有人需要的時候再輸進去。”
廢話。
換做三年前,沈夜北又要露出标志性的冷笑外加冷嘲熱諷了;若換做一年前,也隻會稍稍掩飾一下,演技拙劣、矯枉過正地表現出過分的謙卑。然而現在的他,卻隻是微微一笑,既非倨傲也不谄媚:“據我所知,隻有西醫院才有抽血和消毒的條件。他們為何會到中醫館這裡賣血?”
“嗐!”
蕭衍臉上得意之色更甚:“為什麼?知道在西洋,人血有多貴嗎?這麼大一筆無本買賣,他洋鬼子憑什麼在我大楚的地盤兒上做,要做,也得是朝廷來做!洋人那兒賣血每袋二百毫升就給八百大洋,可朝廷有令,楚人一律不準自行去西醫院賣血,所以這幫活不起的泥腿子就隻能到咱大楚朝廷指定的醫館裡賣,每袋四百毫升,隻給二百大洋——裡外裡朝廷能賺七倍的差價。咱大楚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老三,你說這生意值不值?”
沈夜北沉默半晌,方才問道:“是因為要補賠款的虧空麼?”
蕭衍咧了咧嘴:“老三,你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好歹也在基層幹過好幾年了,咱們的國家咱們的朝廷,你還不清楚嗎?是,這些年朝廷本來就收不上稅,跟西洋人東洋人打敗仗欠下的巨額債務窟窿也補不上,可賣血這點兒錢,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說到這裡他神秘兮兮地附到沈夜北耳邊道:“知道這是哪個衙門的主意嗎?”
沈夜北從善如流地笑了笑:“太醫署?”
“上道!果然是聰明人啊,一點就透。”
蕭衍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太醫署過去沒什麼存在感,可這幾年天災人禍綿延不絕,皇室是真的缺錢了,缺錢到大家都要承擔起創收的責任……你看,機會這種東西呢,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這話越說越離題萬裡了,似乎是在為什麼做鋪墊似的。沈夜北垂下眼簾:“所以太醫署此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們真正要做的事,我馬上就可以見到了吧。”
“王爺說得對,你真是一個……”蕭衍話說到一半就難得沉默了下去。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醫館後堂。前堂接待病人的地方與後堂僅有一簾之隔,在後堂負責登記賣血人明細和“抽血”的都穿着統一的白色長衫,看着像是大夫,實則和之前看到的小厮同樣是習過武的,應當也都是錦衣衛了。
太醫署下的政令,卻由錦衣衛冒充大夫執行。錦衣衛,蕭衍,還有蕭衍背後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攝政王,楚慕。
沈夜北蹙了蹙眉,心中隐約已經有了答案。
很快,他的直覺就得到了印證。隻見這些所謂的“大夫”動作生疏地将一根針狀物紮進賣血者的手腕靜脈,卻隻紮一下、并不抽取任何血液;旁邊負責登記的人則核對身份,每過一個人就會在這人名字後面畫一個叉。
由于簾子的阻擋,外面的賣血者自然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抽血”之後便自行去櫃前領賞銀了——由于事先就被告知每次隻抽一點血,所以賞銀自然也寥寥可數。可即便如此,這賣血的錢也足以支撐他們再活一段時間。
畢竟,人是真的可以活活窮死、餓死的。
沈夜北沉默地收斂起了心底的悲憫,目光落在忙碌不停的記錄者身上。他注意到,登記簿上賣血者有男有女,但并沒有區分血型——這是最基本的醫學常識,可這些人都懶得去做;每人的名字後面都标注着年齡、籍貫、家中人口,後兩者沒有任何共通性可言,唯獨年齡,卻是出奇的一緻。
——十六歲至三十五歲之間。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沈夜北又走到另幾個窗口前細細查看。果然不出所料,沒有一個人年齡超過三十五歲。
也就是說,不要上了年紀的人。
對年齡有如此嚴格的要求,如果解釋成單純是考慮賣血者的身體承受能力,在楚國這個國度裡恐怕無法自圓其說。那麼,又是為了什麼?
正踯躅着,就見其中一個窗口的“大夫”手停住了。這人與旁邊的記錄者對視了一眼,複又看向手下那條嶙峋見骨的瘦弱手臂,點了點頭。記錄者旋即在登記簿這人姓名旁邊挑了個勾,然後匆匆從後門走了出去。此人剛一離開,便有新的記錄者頂替了他的位置,繼續方才的工作。
沈夜北定睛看去。隻見針仍留在賣血者的手臂上,可卻在“大夫”指間緩緩地以垂直角度豎立了起來!“大夫”松開了握針的手,針竟詭異地自行脫離了皮膚,落回桌面上,而連接着針和皮膚的,赫然是一段銀色的絲線。
千機絲!
這一瞬間,沈夜北全都明白過來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足底蹿起,直沖天靈,順道将途中所有經脈都凝結成冰。
這是誰的主意……
他猛地回頭看向蕭衍。後者竟被他當下的眼神吓了一跳,原本吊兒郎當、得意洋洋的笑臉也不由自主萎了下去:“……怎麼啦?”
不是蕭衍。他沒有這個能力,更沒有這樣的智計,以及野心。
不是蕭衍,那就隻能是……!
“老三,你怎麼啦?”蕭衍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隻知道,眼前這個側過半張臉看向自己的青年此刻的眼神十分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