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這片土地上延續千年的詛咒。
送行宴上,沈夜北全程都沒說過幾句話。待該應酬的都應酬完之後,趁衆人的注意力轉到了互相客套、抓緊一切時間擴展人脈之際,他終于無法忍受似的起身離開了宴會現場。
現在的他,隻想自己一個人獨自靜靜。
“夫人,夫人!”
似乎有人向自己這邊過來了。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
夫人?
“沈夜北……是你嗎?”
再度擡起頭時,正對上一雙癫狂的眼睛。他很快就認出眼前這個披頭散發、狀若瘋婦的女人是誰了。
“我是阿嬰啊,你還記不記得?你救過我兩次……”蘇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病态灰敗的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狂熱:“你救過我兩次!”
她用一雙枯瘦的手臂死死地拽着他,語無倫次地跪地哀求起來:“再救我一次好不好……蕭衍他不是人啊!他虐待我,強*奸*我……沒有人能幫我了,隻有你能幫我……隻有你!”
雖然她的話毫無邏輯,然而僅僅是隻言片語之間,他就已經明白了她此前所經曆過的一切。蕭府的仆人們将他們二人圍在中間,個個神色緊張如臨大敵,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把她從他身上拉開。
餘光掃過女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沈夜北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這些人不是不想,而是沒法阻攔。
……可憐的女人。
事到如今,他腦海中也隻閃過這區區五個字而已。
蘇嬰雖然已經瘋到了一定境界,可對于人微表情的敏銳卻絲毫不減從前。看清沈夜北臉上的悲憫之後,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流着眼淚:“你,你是不是可憐我?啊?你也覺得我可憐對嗎?我以為你和别人不一樣的……我怎麼這麼傻啊……”
說到這裡,她的人已經癱坐在了地上,成了一堆軟弱的爛泥。目眦欲裂地抓住沈夜北的胳膊,尖尖的指甲甚至将他的手臂摳出了血,蘇嬰絕望地仰起頭來看向自己魂牽夢萦的這張臉,哽咽道:“求你了,夜北……帶我走吧……”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如今的她,已經沒法說出口了。
自始至終,沈夜北都隻是任她拽着、掐着,哪怕衣袖上已經滲出了血都沒說出半個字來。蕭府所有的仆人都在看着他,他又能說什麼、做什麼呢?
是。蕭衍在前廳喝酒喝得再大,這時也該聞聲趕來了。他之所以遲遲沒有出現,最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蕭衍在用蘇嬰試探自己的反應。
男人都是自尊心、嫉妒心極強的動物。即便蕭衍對自己有畸戀之情,可這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别的男人而背叛自己。
哪怕這個“别的男人”是他沈夜北,也不會有所例外。
所以,此時此刻他表現出哪怕半點“憐惜之情”,事後都會讓她遭到蕭衍程度更重的報複。當男人決心報複一個無法離開自己的女人的時候,這種報複方式就不會局限于冷暴力那麼簡單,而會演變成徹頭徹尾的、基于兩性體能差異的“直接暴力”!
“嫂子是病了麼。”
沈夜北輕輕地拂開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站起身來看向圍觀的仆人們:“她還懷有身孕,受不得風。你們快送她回房歇息吧。”
蘇嬰愣住了。她像從來都沒認識過他一樣愣愣地仰望着他,半天沒再擠出一句話來。可就在仆人們要扶着她回房之際,她卻忽然像隻陷入絕境的兔子一樣、以完全不符合她身體狀況的敏捷跳了起來,再度撲向沈夜北!
這一次,她的手裡竟握着一把匕首——開了刃的匕首。
“我要殺了你……哈哈哈哈,我這一輩子都被你們倆毀了!我要殺了你們!”
蘇嬰癫狂地大笑起來,匕首高高揚起,然後重重落下。以她的速度沈夜北原本完全能夠躲開,可轉念一想卻故意遲滞了下,硬生生用胳膊擋住了要害——也因此,立時間見了血。
……
從蕭府出來之時,天色已近黃昏。
手臂上的傷已經不再流血了。回想起臨走前蕭衍那充滿歉意的、真誠而愚蠢的眼神,秦兵就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此時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去往揚州的客輪前方,旅客們經過他們這邊時,都會好奇地瞄上一眼這位吊着左臂、一臉倒黴樣兒的“洋人”,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也覺得好笑是吧。”
沈夜北的語氣有些不悅。秦兵連忙止住笑,立刻搖頭否認:“民女不敢。”
“哦。還有秦姑娘你不敢的事?”
“……”秦兵隻得扶了扶鼻梁,垂頭以示謙卑:“我隻是在回想蕭衍臉上那追悔莫及的蠢樣兒,實在是很有意思。”
頓了頓,她又輕聲道:“由此可見,公子的演技愈發醇熟了。”
沈夜北臉色稍霁:“怎麼說。”
“雪姬小姐沒有跟來。”秦兵道:“如果民女沒有猜錯,她是奉公子之命,去蘇文洛那裡報信去了。”
不等沈夜北做出反應,她又緊跟一句:“聽說蘇文洛之前曾多次派人去過蕭府,他女兒被蕭衍虐待至此,按理來說做父親的不該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蘇文洛直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蘇嬰的真實處境麼?”
“隻剩下這種可能了。”
沈夜北淡淡道:“最合理的推測,是蕭衍已經買通了前來探視的蘇府下人,才會讓蘇文洛被蒙蔽至今。”
秦兵此時也斂去笑容,正色道:“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公子派人告知蘇文洛這一真相……身為父親,他一定會向蕭衍發難的。這樣一來,蕭衍很有可能就會查出是您壞了他的好事,這對公子而言恐怕……”
“我不是沒有想過。”
沈夜北打斷她道:“這件事上,最好的選擇就是置若罔聞。可從前在我身陷囹圄之際,蘇嬰也曾出手相救。這次……就當我還她的人情吧。”
“公子。”
秦兵喚了一聲。沈夜北安靜地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她的下一句,便隻得主動問道:“怎麼了?”
秦兵莞爾:“從理性角度來看,您當時得以免于死刑,和蘇嬰并沒有多大關系。說白了,即便沒有所謂的‘救命之恩’,您這次也會去救她的,對嗎?”
她複又補充了句:“公子你,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啊。”
沈夜北沒再吭聲,似乎是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一般。唯一能夠證明她這番話效果的,是他微微泛紅的耳朵。
遊輪即将啟航的鳴笛聲響了起來。這一行人也随着人流走上船去,準備去迎接江南大地上未知的一切。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東南沿海各地,複興黨人的暗殺行動已經陸續開始了——
命中注定的立場相對之下,除了白刃相向,還有别路可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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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參考民國時期新派知識分子禮服“中式長衫”。形制為:立領,左右開裾,衣身合體呈寬體直身的廓形,大襟右衽,單側或雙側開衩,衣身細瘦,窄袖。長至足跟,下擺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