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一身缟衣的楚容。如今的德容公主竟學着民間女子那般将黑發绾成簡單的發髻,未戴钗環、不施粉黛,即便素面朝天也絲毫不減天生麗質。
隻是她這身穿着——
“太傅。”楚容向他福了福身,面容雖然憔悴,精神看着卻比從前好了不知多少。張弘正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公主殿下,請進。”
和其他被流放的人一樣,張弘正在此處的居所就隻是一個又小又破的木屋,可真走進去了她才發現裡面别有洞天。狹小的房間裡除了一張床、一套桌椅和一台書架之外别無他物,整間屋子除了書架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中外書籍之外,空蕩蕩得有些冷清。
引見的看守已經走遠了,臨走前還很貼心地替兩人關好了門。手指挨個拂過書脊,楚容扭過頭來輕聲問他:“這些……都是,你正在看的書嗎?”
很奇怪,她口吃的毛病似乎比以前減輕了很多。張弘正點了點頭,一邊為她把椅子搬了過來:“殿下請坐。”
“太傅……”
楚容的目光轉向他。和之前在京都城時相比,如今的張弘正似乎又消瘦了不少,一身官服換成了粗布麻衣,卻依舊遮蔽不住他那清正儒雅的氣度。清俊的面容比之從前倒是沒什麼變化,唯獨不同的,是那份歲月沉澱之後的沉靜與平和。
這個男人,更成熟了。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初見之際有些緊張,以至于她竟然沒注意到——他的手上仍舊鎖着鐐铐。隻是方才動作之間一直有意地用手穩住鐵鍊,才沒有發出令人尴尬的聲音來。
“公主殿下。”張弘正溫和地糾正了她:“罪民早已被褫奪官職,公主以後喚罪民姓名即可。”
“那,我可不可以,喚你景略哥哥?”
“殿下,您不可……”
“景略哥哥。”楚容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現在,已經不是公主了。”
接下來,在楚容并不十分流暢的叙述中,過了數月“與世隔絕”生活的張弘正,終于得以還原出了這近半年來、朝局上的天翻地覆——
一切亂局的起因,都要從太平道一個名為“牛大”的門徒說起。
牛大,生年不詳,原為豫州佃農。據他自己供述,他是被一個老和尚在山門前撿到的,可老和尚自己都稀裡糊塗地說不清撿到他的時候,究竟是哪一年。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牛大長到能夠賣力氣種地的時候,老和尚圓寂了,他也就回到鄉裡給當地的地主當起了佃農。自幼沒受過父母言傳身教的牛大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個“合格”的佃農:他隻是憑借本能、認認真真地給地主賣力氣。
他天生就是個力氣大的,人又努力,别人三天幹的活兒,他往往一天就幹完了。
“喂,牛大。”聚在一起吃午飯歇息的時候,和他一起勞作的佃農勸道:“你那麼賣力幹什麼?活兒是永遠幹不完的,一天的活兒你一天幹完,拿一天的錢;三天幹完,就拿三天的錢……你說說你,這一天天累得跟頭驢一樣,地主能多給你錢咋的?”
“可是人家既然給了我錢,我就該好好幹活兒啊。”牛大瞪圓了一雙牛眼,對這狡猾的偷懶言論表示不解。
“問題是地主家給你那點兒打發要飯花子的錢,配得上你受的苦遭的罪嗎?”佃農嗤笑道:“你起早貪黑在地裡累的要死要活,人家睡到日上三竿小妾兒子抱一大窩——有病嗎這是,圖什麼呢你。”
“……”牛二撓了撓頭。他想,可能還是自己太年輕了,沒辦法理解眼前這位老奸巨猾的家夥話中深意。過了會兒他才讷讷道:“可是鄉老(注1)不是說,隻要肯努力幹活兒,大夥兒遲早都能有屬于自己的土地嗎?”
“放他娘的狗臭屁!”
孰料,方才還在嘻嘻哈哈油嘴滑舌的佃農驟然間變了臉。後者甚至啪地拍桌子站了起來:“他媽當初這幫王八蛋就是這麼唬老子的!老子要不是信了他的鬼,年輕時苦哈哈地給地主老财當牛做馬,也不至于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最後還是一個子兒都沒攢下來!鄉老那幫龜孫子是在騙你,明白嗎?”
“……不是都說,越努力,越幸福嗎?”
“放狗屁!”
佃農繼續罵罵咧咧。他如今已年近半百,幹活兒的力氣雖然剩不下多少了,然而罵人的精神頭兒卻絲毫不減:“你聾子嗎?老子不是說了他們都是大騙子?小傻蛋,你哪怕去過城裡一次也該明白了,佃農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土地的!你爹媽是老佃農,你就隻能是小佃農,要不是考科舉就等着子子孫孫一直給人賣命吧!”
佃農說這話的時候,忘了“考科舉”本身也是需要天賦和運氣的。然而心思單純如牛大,卻并沒有将他這番肺腑之言放在心上——鄉老說,人生下來就是要吃苦的,今生吃苦越多,來生就越能投個好胎……
或許,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老天爺一定會看在他今生這麼努力的份兒上,賞他來世一個更好的出身吧!
沒過多久,因為他一個人的“努力”,地主家裡的佃農越來越少了——沒辦法,畢竟能用一份錢雇三個人的勞力,誰也不願意多花錢嘛。
牛大剛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麼,可随着佃農數量的減少,他所要負擔的農活兒也越來越重、起的也隻能越來越早、睡得也隻能越來越晚。漸漸的,牛大的體力也支撐不住如此沉重的勞作了,他不得不向地主提出自己的一點想法:
“老爺……我實在扛不住了,您……您能不能多雇幾個人……”
地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胖子。油光滿面的臉聽到這句話後,立時就變得猙獰起來:“哈啊?你說什麼?”
“我,我想請老爺您多雇幾個人……”
“他媽的,你是老爺我是老爺啊?”地主獰笑着伸手,擰了把他的臉,厲聲道:“我告訴你小兔崽子,你能幹就幹,幹不了就滾!反正有的是人幹!”
牛大沒法子。他這把上天賞的力氣除了能用在地裡頭,還能用在什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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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即便是這樣艱苦的生活,最後也終于維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