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
沈夜北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肩膀上的手慢慢攥緊,楚慕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知道錯在哪裡嗎?”
沈夜北的眼珠偏向一邊。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超綱”問題。
“年輕人,須知‘人在做,天在看’——不要總是以為自己有多麼聰明、别人有多麼愚蠢,也不要總是心存僥幸,以為背地裡幹的那些事情永遠不會暴露。啊,你此刻一定又在心存僥幸了,以為本王是在吓唬你,對吧?”
楚慕笑道:“本王今兒就挑幾件事跟你對一對,看看是不是真的冤枉你了。怎麼樣?”
他這貓玩兒老鼠般的語氣,以及秃鹫盯着腐屍一般的眼神,讓沈夜北心裡不适到了極點。即便如此,這兩年“不同尋常”的經曆還是讓他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靜:“還請王爺賜教。”
“該從哪裡說起呢?不如就從頭開始吧。”
楚慕問他:“兩年前天牢之中,張弘正曾問過你,為何既不歸化外夷也不加入天機處,當時你的回答是‘一旦加入天機處,你這個人就不複存在了’,對麼?”
注意到沈夜北難以置信的神色,又好心地接了一句:“至于為何此事本王會知道,你就不要問了——從和洪門頭目霍秋笙勾連那時起,你不是就該做好此類覺悟了麼?”
“……”
“說回剛才那件事吧。”
楚慕笑眯眯道:“現在,讓本王翻譯一下你當時的真實想法——”
“既然已經因為劫法場、救革命黨而舉國聞名了,那就索性乘機站在革命黨這一邊,撈取一把政治資本。基輔羅斯公民身份?又不是大洋國國籍,要一個落後國家的國籍做什麼,何況大楚是單一制民族國家,别說外籍人士,非漢人在政治上都走不遠。朝廷的委任?那就更沒必要了,政治上最忌立場反複,三姓家奴從來不得好死。”
“所以你從下定決心劫法場之時起,就已經選擇了一條與朝廷徹底對立的路。”
“後來你被流放到北境新邊。彼乃苦寒之地、同時也是中央朝廷在地方上影響力最薄弱的環節之一,民風剽悍,盜匪橫生。你原本應該另有打算,可湊巧的是,你遇到了段謹方——那位,可是個在用人一道上不拘一格的人物。”
“他給了你應有的賞識,破格免去你流犯身份,提拔你做了百戶、千戶。當然,這裡大部分原因都在于你确實有軍事天賦,可若沒有他的伯樂之恩,你縱為大才,又有什麼用呢?”
“你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最後,你還是親自動手殺了他,然後嫁禍給田中浩治那個倒黴的東瀛人。恩将仇報,不擇手段,其實不過就是想趁亂取而代之、一步登天,掌控朝鮮大權。白仁德那個人的性情本王是了解的,溫和無害,與世無争,又兼具年功威望,是被你當做傀儡的不二人選。事實證明——你那背信棄義的‘弑主’之舉,确實一箭雙雕,效果奇佳。”
“你在朝鮮那半年的經濟改革确實成效顯著,然而交給朝廷的銀錢恐怕與實際所得相差甚遠。那麼問題來了:這中間差出來的錢去哪裡了?被你‘截留’下來的那部分,恐怕比上繳的部分還要大得多吧?可據本王所知,沈大人你可是個連私宅都隻買最便宜、戶型最小那一種的廉吏,平日裡更是省吃儉用艱苦樸素,又豈會是尋常的貪官呢?”
“既非貪官污吏,卻又無所顧忌地大肆斂财,所斂之财又不知去向——那就隻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了。這筆錢,被你拱手送給了革命黨,另一部分則用于打點京中關系……梅遠山,我說的沒錯吧?”
“至于其後太後賜婚被你拒絕,也和你堅定站在革命黨人這一邊脫不開幹系;履任東南副督軍後不再進行經濟改革,轉而試點咨議局制度,也并非為朝廷日後君主立憲做鋪墊,而是要為岷渚共和開道;聯合西南實行互保、抗旨不遵拒絕與列強開戰,也是為了給自己積攢些威望——像沈大人你這麼有主見的‘刀’,饒是鋒刃再利,本王也用不起啊。”
“以上這些,”肩頭的手指緩緩松開,方才言語間那隐含的威懾之意也随之消失了:“本王猜得可準?”
沈夜北長長歎了口氣,神色頹然:“完全正确,罪臣佩服。”
當然,除了倒數第二句錯得離譜之外。
“所以,”他決心“主動出擊”,反客為主:“既然罪臣的心思、目的王爺全都了如指掌,敢問王爺,又為何容忍罪臣至今,而沒有像對待楚江一樣處死我呢?”
楚慕如沐春風地笑了起來。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廷鈞再回答本王一個問題,可好?”
我還有拒絕的權利麼?
沈夜北發自内心地冷笑一聲:“請講。”
“假如,我是說假如——當初你沒有遇見段謹方,你會就這麼一輩子老老實實地在新邊服苦役麼?”
“不會。”
楚慕感興趣地挑了挑眉:“哦?”
沈夜北淡漠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逃跑,然後遁入山林之中。達成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種——東北多巨盜惡匪,即便做不了官,也總有别的路可走。占山為王拉柳子(注1),蟄伏幾年伺機而動,也是一條出路。”
這回輪到楚慕驚住了。
好半天他才堪堪回過神來,失笑道:“有意思,果然是個有意思的妙人兒!本王欣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