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他就隻是這麼很原始地活着,活得如同一頭野獸或者畜生。
他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也從不為自己傷害過的人感到愧疚,可奇怪的是:這次他居然恐懼起來了,并且因為這種恐懼,而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愧疚之感。
“大哥哪裡的話。”
面前,這個早就不叫他大哥的男人,如今竟又臉不紅心不跳地叫回了這個稱呼。沈夜北垂眼看向正一層一層扒開套娃的蕭靈犀,皮笑肉不笑得簡直讓人透心涼:
“沒有大哥就沒有沈某的今天。大哥恩情,沈某定當加倍奉還。”
聽他這一番反話正說,蕭衍本就涼透的心直接結了冰——
善惡盡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他的報應,終于來了!
“老三……”
遲疑良久,蕭衍一面命仆人将蕭靈犀抱回裡屋,一面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懇請道:“要不,到正堂坐坐?正好大哥給你張羅一桌……”
“這怎麼好意思。”
沈夜北不客氣地駁了他的面子:“此次我算是空手而來,沒帶什麼,便不多叨擾了。下一次——”
他憑恃着超出蕭衍小半頭的身高,微微俯視着後者:“定将真正的‘大禮’,親手奉上。”
這已經等同于宣戰了。蕭衍艱難地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堪稱卑微的話來:
“……老三,我知道你恨我。之前的事已經發生了,大哥……我知道,無論怎麼道歉你都不會原諒我了。畢竟你小時候,就是咱們三兄弟裡最愛憎分明、非黑即白的那個人。我們三個人裡,其實你才是最理想主義的那一個。”
長長地歎息一聲過後,他又道:
“是,我以前總自卑于自己的私生子出身,見識到皇城裡的繁華之後更是拼命想擺脫那層卑賤身份的桎梏,所以才會走了今天這一條路。但是老三,你可知我回京之後過的什麼日子!
楚憐那個老娘們兒肚子不争氣生不出兒子來,又不讓我那位風流的爹拈花惹草多留幾個種,最後才有了我這個私生子的出頭之日,所以根源上我本該感謝她成全了我才對。可你知道嗎,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要不是這老娘們兒死活不讓我爹納妾,我娘就不會被迫離開京都颠沛流離到雁回村那種鬼地方,就不會因為生産而一命嗚呼了!我就不會變成生下來就沒娘的野孩子了!
——她殺了我娘,殺了我娘啊!!!
可就是對着這麼一個殺母仇人,為了有朝一日能不再寄人籬下、任她呼來喝去如同仆從下人,老三,我必須比她還狠——不,是要比這天底下所有人都狠、都絕情、都不要臉,因為臉是最沒用的東西,情是最可笑的累贅!事實證明我成功了,老爹過世之後,那老娘們兒又失去了隆懿太後的庇護,成了待宰的羊……我把她也給宰了!
老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肉強食啊。我要是弱者,被強者吃了也就吃了,認栽便是!
還有,你以為我是因為相信綱常名教、三從四德才用丈夫這層身份壓着蘇嬰、甚至強上了她?不是的,我根本就不信那一套。我也是個正常人,也喜歡洋人那套理論,什麼性解放性自由,大家都可以大大方方地随便玩兒……可它不适用于楚國!這個國家的百姓,根本配不上那些時髦的理念……你明白嗎?
楚國人,就适合老祖宗那一套三綱五常、倫理名教壓制着他們!他們下賤,他們甚至都不能算是個完整的人——隻要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什麼精神世界都不需要!不然你看,即便儒教作為國教千百年來教化百姓要禁色禁欲,可咱們大楚人口不還是世界第一嗎?因為他們本就沒有人的思維能力,充其量隻能算是家畜家禽,那就按照禽畜的豢養方法圈着、讓他們吃飽之後交-配好了!
“我知道,從小時起古德裡安神父就更喜歡你和老二。你倆悟性強又好學,不像我,怎麼教都教不會。其實老三,我比你們誰都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運轉的……”
“這個世界就他媽是個操蛋到家的修羅場啊,每個人生下來命運軌迹就基本注定了!老三!優勝劣汰,弱肉強食——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别,唯一的區别,不過是人吃人不需要直接割喉放血而已!”
“就拿咱倆說吧。我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私生子,本質上其實還算是上層社會的邊緣人。而你,老三,你還有老二——你們的出身決定了,你們就隻能是最底層的韭菜,耗材,原本連個人都算不上!
以為科舉就能改變命運?笑話!就算是最極端的例子,科舉頂多能改變你一個人或者三代人以内的階層,然而若不找到門路進入貴族們的圈子,你的階層終會下落,你的子子孫孫就隻能堕入這無間地獄一般的輪回!而在這片土地上,階層一旦下落,就等于下地獄!”
說到這兒,早已是離題萬裡。然而蕭衍接下來的一番“自我辯解”,就讓沈夜北明白他以上這一通宣洩的真正目的了:
“老三,我承認我當初和你那幾夜……是侮-辱了你的人格和身體。而我之前割斷你的手腳筋讓你變成殘廢,絕大部分也是出于私心。可你必須承認,我自始至終,真的沒想害過你!
你和革命黨沆瀣一氣自尋死路,又是異人,我若不弄殘你朝廷一定會将你挫骨揚灰!至于和你歡好……我是真的喜歡你,真的。你說它是色-欲也好,情意也罷,我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麼把你留下來,據為己有……何況,你也可以因為我這一層關系,順利進入上流社會的圈子啊。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東西!
還有,别忘了,後來我可是專門托自家兄弟在流放途中照顧你,到了新邊之後,又給段謹方發電報要他不要為難你。老三,我蕭衍自私了這麼多年,為了你算是破了很多次例了。
當然,無論我怎麼辯解,估計你都不會再相信了。事到如今,老三,我隻有一個請求:
如今我已經是一個父親,膝下有個失去了母親的女兒,而我又那麼愛她!今天對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不為别的,就是希望你能放我一馬,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糾纏你或者與你作對……你放心,就算為了靈犀,我也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了!”
說到最後,他甚至誠懇地挽起袖子伸出手腕,遞到沈夜北面前。他的态度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鄭重懇切:
“不管你恨不恨我,隻要你想,現在就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為當日你所遭受的一切報仇雪恨!我隻希望你報完仇能放過我和靈犀,她已經沒了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
冬末春初。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兩人身上,可無論沈夜北還是蕭衍,誰都不能從這陽光中感受到絲毫溫度。半晌死寂過後,沈夜北做出了一個令他日後腸子都悔青了的、感性至極的決定——
他輕輕站起身來,既沒動手,也沒真的如蕭衍所說那般“以牙還牙”。
人性中脆弱敏感的一面終于戰勝了冷血和理性。最終,他隻聽到了自己發自胸腔的一聲深沉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