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時間後,這位如今帝國最炙手可熱的年輕權臣,走進了皇帝寝宮之中。
“臣出身卑賤,才疏學淺,不堪大任久矣。承蒙陛下不棄,忝居此等高位至今已是心力交瘁。為不辜負聖恩,臣鬥膽向陛下請辭,還鄉養疴……”
“你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養的哪門子病?”
隆冬時分,偌大的皇宮中竟沒有半分即将辭舊迎新的喜慶氣象。瘦得不成人形的皇帝——楚慕,虛弱地笑了聲,不客氣地揭露了他的本來目的:“怎的,又想撂挑子啦?”
既然說“又”,是因為他知道,沈夜北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想法了。沈夜北也不含混,直言不諱地答了句:
“是。何況這位子臣不做,有的是人能做。”
“你啊,一肚子的怨氣外加一臉怨婦模樣,又誰惹你了?”
“福王殿下。”
“……哈哈哈哈!”
面對下面站着的沈夜北那一臉嚴肅的表情,行将就木的皇帝陛下驟然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咳嗽,空蕩蕩的宮殿裡回蕩着他夾雜着艱難喘息的聲音:
“那個蠢貨,你若不提起來,朕都忘了還有他這麼個人了……好,也好,大楚帝國亡于這群蠢貨手中,也算求仁得仁。沈夜北。”
“臣在。”
“朕到現在都還沒死,你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吧?”
沈夜北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
“沒關系,臣可以繼續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慕絲毫不以為忤。他隻是開懷地又大笑幾聲,才堪堪止住笑意,正色道:
“你很聰明,也很識時務。這一年多以來,你一直都很老實……朕死之後,這天下便送給你,如何?”
“陛下錯看臣了。”
沈夜北低眉順目,謙恭得仿佛一位真正的忠良之臣:“臣對權力,從來都沒有興趣。”
對于他這個回答,楚慕并不感到意外。而他之所以問出之前的那個問題,也并不是為了考驗他或者别的什麼——
他隻是單純地想不通,這世上怎麼會有一點私心都沒有、卻又能不擇手段到比那些私欲極重之人還有可怕的人?
這……根本就是反人性的啊。
“特情部部長這個差使,就讓那個蠢東西接手了吧。”
良久,楚慕才道:“至于内閣……你若撂挑子,朕就隻能讓蕭衍回來了。”
“臣無權置喙,也沒有意見。”
“沈夜北,”楚慕垂下眼簾,渾濁晦暗的雙眼望着依舊恭順的沈夜北:“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不等沈夜北回答,他便又笑了笑,道:“現在的你,就像是為了重返人間、被迫跟人類簽訂了契約的惡魔,随時等着噬主之機。”
“陛下謬贊。”
沈夜北難得也笑了笑,語氣裡并沒有任何冷嘲熱諷的意思:“臣感念陛下也曾做過一些人事,故而自問對您已盡了為臣之道,可謂仁至義盡。”
楚慕苦笑着搖了搖頭。他忽然提及另一件毫不相關的事:“這一年來,你可曾找到天書?”
“不曾。”
“那麼……你怕不怕死?”
“功成身死于我而言是一種褒獎。”沈夜北淡淡道:“我此生唯獨害怕的一件事,是失敗。”
楚慕這一次怔了很長時間都沒再說出什麼。君臣相對無言許久,他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在遇見你這個人之前,朕以為朕自己絕後無嗣、親手葬送帝國江山,已經足夠‘反人性’了,卻沒想到,這世上果真天外有天……沈夜北,朕方才說錯了,你不像人也不像魔,而是像神。”
喘了一口大氣,才又補充似的:“——上天降下來,專為扭轉乾坤世道而生的神。”
權力,是這世上最烈性的椿藥。隻有神,才不會沉溺于權力這一原始欲望之中,才能自始至終清醒地從中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