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樣的人。
“好問題,奧列格同學。”沈夜北笑着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之後才道:
“是啊。楚國人内部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你是楚國華族人,我是楚國混血;你是楚國上帝教徒,我是楚國無神論者;你是楚國女人,我是楚國男人;你是楚國農民,我是楚國官員……有意思麼?
——在外國人眼中,我們都是楚國人,沒有區别。楚國是什麼樣子,我們在外國人眼中就是什麼樣子。蔑視你的時候,他們才不會管誰是誰,統統一視同仁。”
他本意是想開個玩笑緩解緩解氣氛的,可學生們卻都沉默了下去。沈夜北隻得靜了靜,緩和了語氣才道:
“所以奧列格同學,現在知道答案了麼?”
“知道了,先生。”
奧列格垂下頭去,低聲道:“答案就在您剛才的那番話裡——楚國是什麼樣子,我們在外國人眼中就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複興大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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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村的夜晚,和十八年前沒有什麼區别。
沈夜北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無人的夜裡看星星了。由于這裡距離北極很近,星空看起來比别處都更幹淨澄澈、一覽無餘。
他很幸運。今夜是幾年一遇的極光,不知多遠的蒼穹仿佛潑了七彩墨汁的透明幕布,灰藍色的帶子一般輕輕搖曳着。這樣超出人類想象的“奇觀”在他小時候,總會讓他有一種“這世界并不真實”的錯覺。
可惜,人總歸是要長大的。再不幸的童年比起長大後的這些經曆,都足以令人懷念。
“先生。”少年變聲期略顯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是奧列格。
和村裡其他的混血孩子一樣,他也是俄族大兵和華族女人之間的“産物”,隻不過比其他混血兒更慘一點——他連生身母親都沒有了。在進入學堂之前,奧列格就寄居在和尚廟裡蹭吃蹭喝……這一點倒是像極了沈夜北。
沈夜北無言地看了他一眼。奧列格羞澀地沖他一笑,坐在了他身邊。
平心而論,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模樣生得是真不錯。不同于他自己小時候那般尖嘴猴腮、貓厭狗嫌,少年奧列格五官精緻、神情平和,兼具白人骨相和黃種人皮相,漂亮得簡直就像現在的、小一号的他自己——
又或者,單論相貌而言,如果他有兒子,大約就是奧列格這樣的了。
“今夜有極光呢。”少年輕輕開口:“真美啊。”
他說。濃而長的睫毛天然帶着一點微微上翹的弧度,讓他那雙灰藍色的大眼睛目光愈發溫柔。隻可惜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将他折磨得面黃肌瘦,再好的骨相沒了皮相支撐,終究還是獨木難支。
“我這樣,會不會打擾到您看風景?”半晌沉默之後,奧列格小心翼翼地轉過臉來問他。
沈夜北怔了怔:“不會。你看你的。”
“好。”奧列格沖他微笑了下:“謝謝先生。”
這有什麼好謝的?
沈夜北向來不喜歡虛僞之人,可這孩子近乎卑微的虛僞卻讓他發不起火來。于是他也壓低了聲音,實言相告:“不必這麼客氣,我聽着難受。”
“抱歉……”
“不準抱歉。”
“……”奧列格羞赧地将頭低得更低了。直到這時,沈夜北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苛待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剛尴尬地準備說些什麼打個圓場,卻沒想到眼前這少年竟是個烏龜一般溫吞的性格:
“好的,先生。我記住了,以後不會再讓您為難了。”
又哪裡讓我為難了?
沈夜北不由以手扶額。他極少有對人感到無語的時候,奧列格很幸運地成了其中一個。好在奧列格是個長記性的,果真沒再讓他“為難”。
“先生,學生有一件事壓在心裡很久了,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罷。”
“學生……想請先生賜名。”
沈夜北微微一哂:“你不是有名字麼。”
“奧列格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它屬于那個玷污了我母親的人。”
奧列格如是道。即便是在說起這段不堪往事的時候,他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至于我的生母……她死的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所以想取名時連個可供參照的姓氏都沒有。”
頓了頓,又道:“還請先生不吝賜名,學生感激不盡。”
給别人取名這種事,沈夜北向來沒有興趣。可迎着少年殷切期盼的目光,他隻能硬着頭皮道:“崇澤二字,如何?”
“崇澤……”奧列格重複了一遍,喃喃道:“崇山之高,澤被萬民?”
正好省去了跟他解釋的麻煩,于是沈夜北笑了笑,颔首道:“不錯。”
“我喜歡這個名字,感謝……”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被告誡過“不要客氣”,于是他讷讷地收了聲。
其實“崇澤”這兩個字,本來是沈安為沈夜北準備的備選名之一。老實說沈夜北一直覺得這名字比“夜北”好聽多了,意義也更深遠些,可惜路引上已經寫好、改起來很麻煩,索性也就不改了。
“沈先生……”
那廂得了“崇澤”賜名的奧列格又問:“學生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再叨擾您……”
“有話直說。”
“我,可以使用先生的姓氏麼?”
“随便。”沈夜北仰頭望天,不以為意道。普天之下姓沈的可太多了,他豈會計較這些個有的沒的。
“沈崇澤,沈崇澤……”
少年羞澀地念了兩遍自己的新名字。
漠河村的奧列格死了。從他屍體上站起來的,是一個全新的、名為“沈崇澤”的人。這,就是名字的魔力。
于是這個“全新”的沈崇澤微妙地改變了他的态度:“先生,其實您并不喜歡教書,對麼?”
沈夜北愣住了。
他确實既不喜歡孩子、也不喜歡教書,可自問僞裝得足夠娴熟,還不至于被個十三歲的少年勘破。借着月色,沈崇澤安靜地注視着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忽然輕笑了聲:
“這次是真的抱歉,還請先生原諒我的魯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