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句話像是在問沈夜北,可也更像是自言自語。沒在現代社會生活過的沈夜北當然聽不懂她話裡的“抽象”所指為何,但他還是從善如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此時此刻,我沒有别的選擇。”
如果不用外力(如軍隊)維持選舉秩序,那麼在如今的楚國、如今的時代背景下,這次選舉最終隻會淪為權貴、有權有勢者們争名逐利的又一個遊戲舞台,僅此而已。世人/大多将軍方與岷渚對立起來,殊不知岷渚的敵人從來都不是軍方,而是經年形成、乃至固化的傳統文化和觀念。
這裡的百姓,或者說普通選民們實在太弱勢了。弱勢到,必須有一位強人站出來,暫時代替法律來成為他們行使正當權利的最堅實後盾。
秦兵沉默半晌,倏然向他展顔一笑。“你說得對,夜北。這次确實是我淺薄了。”
“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卻沒想到,沈夜北自己卻先否定了自己。他的目光仍一瞬不瞬凝視着台上慷慨激昂的楊铎和台下同樣熱情洋溢的民衆,緩緩道:“未來大楚民衆的選舉權,必須依靠法律支撐,也隻能由法律來賦予。”
權力(利)來源于某個人或者某個團體,還是來源于法律——這本就是人治與法治的本質區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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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結果于三日後揭曉。毫無意外的,楊铎成功以極高的得票率,成功當選新任豫州知州,成為帝國曆史上第一位民選産生的四品地方長官。
有勝者就有輸家。衆望所歸之人走到台前,就會有衆叛親離之人退居幕後、甚至被迫走下廟堂。當走馬上任的楊知州雷厲風行地帶着州裡新的領導班子開始着手處理前任知州留下的“爛攤子”之際,欽差大臣沈總理則帶着咨議局一衆議員走進議政大廳,開始處理此次選舉之後的一應事宜。
沈夜北開會的風格向來“簡單粗暴”。沒有任何多餘的開場白或者客套廢話,他開口就是直白無比的一句:“我召諸位前來,是為組建帝國第一所地方法院及檢察院。諸君中有過墟海列強留學經驗、尤其是有法律系碩士以上文憑者,現在就可以自薦。”
法院?
議員們面面相觑。他們對法院這兩個字倒是并不陌生,但剛搞完民選就學墟海列強搞si法監督行zheng這一套,是不是步子邁得太大了、容易扯着蛋啊?
然而腹诽歸腹诽,豫州法院到底還是在外界的一片質疑聲中建起來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所謂的司法也不過是沈閣臣“收拾貪官”的橡皮圖章罷了,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夜北竟然并沒有再幹預豫州法院的運作,而是做了“甩手掌櫃”——
回京都了?
競選失敗、失去官職的前豫州官員們本來都在瑟瑟發抖,以為就以沈夜北那殺人不眨眼的狠辣手段,自己這回恐怕是兇多吉少、小命都保不住;可沒想到沈夜北這次居然如此寬宏大量,根本沒有對豫州官場進行恐怖清(和諧)洗的意思,而是放手讓豫州法院依照《楚帝國律例》行使審判權,同時也引入了墟海的陪審團制度——讓普通民衆也有參與到此次審判曾經“父母官”們的機會。
審判結果出來,最後竟隻有極個别做得天怒人怨的貪官被依律處以徒刑,絕大部分都因情節輕微——因為他們當初所做的一切“錯事”都隻是為了逢迎上命——而被當庭宣告無罪,不予起訴。整個過程,法院甚至沒有處死任何一名罪官!
這是什麼情況?
沈閣臣這是忽然想開了,從“人屠”突然就變成廟裡吃齋念佛的和尚啦?
豫州民間對此也頗有微詞。畢竟在不少百姓看來,貪官污吏統統都該被砍掉腦袋、剝皮實草、五馬分屍千刀萬剮,否則便不足以解心頭之恨!
對于外界的質疑乃至批評,此刻的沈夜北其實已然不甚在意了。豫州選舉的成功讓他卸下了心裡最沉重的一塊巨石,而所有此前被強行壓抑的傷病,也随之一股腦地全部爆發了出來,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摧毀了他本就不怎麼健康的身體。
他病倒得無聲無息,以至于直到被急救車送進西洋人開的醫院裡,朝中、民間的擁趸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冷血殘忍、過分早熟的政客、亦正亦邪的帝國内閣總理大臣,也隻是個會生病、會因病痛倒下的普通人。
——或許,多年後的後世在評價這一段曆史時,大部分人都會諷刺沈夜北是個“投機分子”、喜歡做秀的“演員”,可也有少部分研究曆史的愛好者會如是感慨:
以凡人之軀逆天而行,為天下人所不敢想、不敢為之事——沈夜北,他已經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