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總會在不同的時間踏入同樣的地點。
以日間隔的,不過是循規蹈矩,當天和尚撞天鐘;而以十數年、數十年為間隔的,便可見證何謂白駒過隙,滄海桑田。
——曆史的長河中,量變轉化為質變,往往隻在一夜之間。
冬末春初的北方,朱雀大街路面上還隐約看得見沒化幹淨的雪。天氣冷,貴人們不願意出來挨凍,隻有零星幾個穿着破衣爛衫的普通百姓在賣些百貨日雜。
“談得怎麼樣,還順利嗎。”
年輕的将軍把大衣遞給身後影子一般的女子。沈夜北的聲音四平八穩:“還好。”
秦兵接過他的大衣,熟練但笨拙地簡單疊起來,放進車廂後座上。待兩人都坐上車子之後,她才輕聲道:“軍權收了?”
“嗯。”
“那接下來,你打算做些什麼?”秦兵後知後覺地反問:“楚甯難道沒給你安排什麼雜活兒?”
坐在前排的沈夜北聳了聳肩。
“修鐵路,搞宣傳,立憲草案。”
“然後呢?”
“還有然後?”沈夜北的聲音裡帶着些許笑意:“秦兵,你想累死我啊。”
“……”秦兵尴尬地讪笑一聲:“哪兒敢啊。我……”
我以為你會拒絕的。
“三天後,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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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某國際綠皮車上。
面對着窗外倒退的白桦林,秦兵陷入了沉思。
嚴格意義上,這還是她兩輩子裡第一次出國“旅遊”(之前随軍打仗不算)。出國的機緣很簡單:作為家庭教師,随沈閣臣出國考察“西方先進器物技術”——師夷長技以制夷。
車廂裡放着基輔羅斯特有的哀傷樂曲,濃重的卷舌音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漂亮的俄族少女和俊美的俄族青年,以及他們那标志性的斯拉夫人特有的金發碧眼。這麼想着,秦兵忍不住多看了眼沈夜北。
二十七歲的混血青年,早已褪去少年時期的青澀,深邃的灰綠色眼睛掩映在睫羽之下,令人看不透他此時所思所想——可,依舊美得如同一幅油畫。
“這位先生,請問來點什麼?”正當她對着他的臉發呆時,一位胳膊上戴着袖章、身形高挑修長的乘務員推着推車走了過來,用溫柔的斯拉夫語問。秦兵聽不懂俄語,于是一臉懵逼地看向沈夜北,後者居然老神在在地用手指點了點推車上的大列巴和紅腸:“這些。”
他的斯拉夫語十分生硬,生硬到連乘務員都聽出來了。後者似乎是想問些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問,隻是默默地把東西遞了過來。等乘務員走後,秦兵一邊不客氣地啃了口硬邦邦的大列巴,一邊笑道:“夜北,你還真是個社交恐怖分子。”
沈夜北莞爾一笑,隻是自顧自咬了口紅腸。秦兵忽然鬼使神差的:“真是不對比不知道,你和白人還是不太一樣。”
剛才那位俄族乘務員,金發碧眼确實是金發碧眼,可那聳入天際的大鼻子和近乎慘白的皮膚、近乎透明如玻璃球的眼睛,近看之下确實……非我族類,令人不适。
白人就一定比黃種人美麼?未必。至少混了黃種人血的沈夜北看起來就比那位耐看多了。隻能說,經濟基礎決定審美吧。
“那是自然。”沈夜北絲毫不以為忤,相反甚至有點高興。秦兵饒有興緻地反問:“現在人人皆以和白人沾親帶故為榮,你為什麼不這樣?”
“我是白人麼?”
秦兵被問住了。
沈夜北心情很好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所有獸人都想成為精靈族,但這是不可能的。獸人永遠隻能是獸人。如果這世界上沒有獸人,精靈族文明體面的生活就不複存在了。”
秦兵很少生氣,但她現在忽然有點生氣。這已經算是公然種族歧視了吧?
偏偏這時沈夜北還在問:“你生氣了?”
秦兵僵硬地咧了下嘴。半晌,她才緩緩開口:“你這話确實令人不适。”
沈夜北居然溫和地笑了笑。
“你覺得我在種族歧視。”
秦兵沉默。
“可剛才這句話,不是我說的。”他道:“是大洋國總統在國會演講中說的。”
大洋國,當今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強國——
秦兵愣住了。她複又反問:“難道生為獸人,就永世不得翻身嗎……”
“生為獸人,你會怎麼想?”沈夜北不答反問。
“我……”秦兵抿了抿嘴:“如果我是上層獸人,我會想辦法移民。如果我是底層獸人……”
她擡起頭來,語氣堅定:“作為底層獸人,除了種族一無所有,那麼大不了就跟精靈族同歸于盡——反正我過得不好,别人也别想過好日子!”
沈夜北微微一笑:“這就是‘民**族主義’的來源。”
秦兵居然也跟着笑了笑:“你說得對。”
沈夜北循循善誘:“那麼,如果這時有個受過高等教育、見過外面世界的獸人精英告訴你,他們會帶領獸人族建立起‘人間天國’,消除貧富差距,讓人人有地種、有衣穿、有老婆可以娶,過人人平等、世外桃源的生活呢?”
秦兵皺了皺眉:“我不會相信這種毫無邏輯的鬼話。”
沈夜北繼而反問:“假如,你是個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沒見過外面世界的文盲呢。”
秦兵仔細想了想,方才恍悟。
正當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火車停了。沈夜北長身而起,背對着她道:“來看看吧——這普天之下的底層‘獸人’,會為他們的選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