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沈夜北沉默了很久。
自出生到現在這不到三十年裡的經曆,随着此前秦兵的娓娓道來而像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閃過,一幕一幕,如此鮮活——
年幼時,列強叩關以來,麻木不仁的帝國邊陲小鎮村民們;
稍長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求升官發财的同窗們;
成為衙役後,轄下普通民衆的貧困潦倒、毫無尊嚴、以及底層互相傾軋時的奸猾與愚蠢;
從出生起就注定成為被官僚、地主鐮刀收割的韭菜,輕輕松松就被激起強烈民*族主義情緒,最後在帝國官僚體系的内讧中被當做工具、用肉**體去堵列強馬克沁機*槍*槍口的底層平民;
官場上擅長逢迎上意、落井下石、豺狼虎豹一般兇殘、内鬥起來毫無底線的同僚;
面臨外部列強侵略者時,整個帝國自上而下、徹頭徹尾的無能和懦弱;
萬馬齊喑、一潭死水的社會,流通性徹底鎖死的各階層,沒有任何生機可言的社會氛圍;
……
“秦兵。”沈夜北緩緩擡起頭來,聲音略顯沉重:“所以你認為,這次立憲章程無論出台與否,最終決定國運的都不會是社會輿論,而是柳餘缺、高歡、各地軍閥以及……我。”
“所以夜北,”秦兵點了點頭,神情堅定:“相信自己的判斷。重視人,但重視的不應該是人本身,而是文化下的整體‘人性’。”
人性并不向善。人性,天生利己,且所受現代化教育程度越低、邏輯思維能力越差,就越容易被變為炮灰。
這些炮灰無疑是愚蠢的。可蠢貨,有時往往能夠決定曆史走向。蠢貨之所以能決定曆史走向,不是因為蠢貨代表着曆史的前進方向,而是因為——那個能夠欺騙、誘導蠢貨們改變曆史走向的人或集團,就算再怎麼邪惡,終究也是強者。
蠢貨是無法完全消滅的。要阻止這種可怕情形的發生,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蠢貨的數量少一些、力量小一些。救國之道,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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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兵所言非虛。打敗落後勢力的,從來都不是先進理念本身。打敗野蠻和愚昧的,也從來都不是文明和開化本身。這世間一個颠撲不破的真理就是——
對待愚昧和野蠻,對待落後和逆潮而動,溫文爾雅的講道理或者和平地勸說、談判,永遠都是空中樓閣式的幻想。隻有鐵與血,隻有在先進武器徹底毀滅後的全面教化,隻有讓絕大多數人親身感受到何謂現代對野蠻的降維式打擊,隻有從思想、從精神上徹底教育、改造那些生活在前現代社會的蠢人,才能徹底從根源上根除愚昧,終結野蠻。
這個道理,不但适用于某些政教合一的神權國家,也同樣适用于廣大被某種僵化保守思想和落後社會組織形式荼毒、浸淫過久的鹽堿之地。
就在兩人這番淺入深出的談論過後,一個月後,沈夜北麾下的楚帝國新式集團軍,便在長江以南大敗複興黨人。
毫無疑問,此時的複興黨人雖早已是“民”心所向,可它的軍事實力還遠無法與百足之蟲的楚帝國相媲美。柳餘缺很早就清楚這一點,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沈夜北竟然臨陣反水、和自己刀兵相向!秦兵那次“帶話”也讓他從此徹底斷絕了不甘心的念想——現在的柳餘缺已然醒悟,和平變革之路是走不通了,接下來的“硬仗”也已經無可避免。
和柳餘缺相比,高歡顯然是個更為激進的行動派。這段時間,針對沈夜北的暗殺在短短一周内就發生了三次,其中一次差點就把沈夜北乘坐的專車給炸了;可惜後者命實在硬的很,複興黨激進派接二連三的暗殺行動愣是連他的衣角都沒摸着!
這段時間非但京都這邊暗殺事件此起彼伏,就連南方複興黨自己也起了内讧。沈夜北的“突然變卦”徹底刺激了複興黨内部勢力的分化——
其中,就以高歡為首的原新黨分支為甚。
複興黨,最初是在大洋國地盤兒上起家,奉行的自然也是大洋國那一套西式理念。而新黨,雖然後來迫于形勢而歸入複興黨,其畢竟從誕生伊始就由基輔羅斯扶持,而基輔羅斯人……
自古以來,便被大楚人稱為“羅刹”。所謂羅刹,地獄中的惡鬼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