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時至深秋，與仍舊二十度往上的南方不一樣，京都城的天氣冷得吓人。西洋時間早八點，秦兵才終于悠悠醒轉，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低頭一看，自己正躺在主屋的卧室裡，空蕩蕩的床上就隻有自己一人，身上還蓋着散發着清香氣息的被子……

沈夜北身為男子，房間居然打掃得如此幹淨整潔，還真是完全打破了她對男性的刻闆印象。

秦兵笑了一下，随即意識到了什麼。她立刻穿好外衣快速走出屋門，果然，沈夜北早就起床、甚至開始工作了；而他桌案前面不遠處亂七八糟堆着被子的行軍床表明——昨天夜裡，他是在卧室外休息的。

“公子……”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改回了對他的尊稱。沈夜北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很自然地側過頭看向她，神色溫和：“醒了？”

秦兵點點頭，面露愧色：“真是抱歉，因為我你昨晚都沒睡好吧？”

沈夜北搖搖頭，指了指桌面上的食盒：“先吃飯，上午有正事要請教你。”

待簡單地用過早餐，秦兵就知道他要跟自己談什麼“正事”了。

——《大楚帝國立憲總章程》。

“這是你寫的？”秦兵幾乎是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沈夜北笑了笑：“怎麼可能，這當然是張弘正的大作。”

張弘正，前大楚帝國太傅兼頭号重臣，如今國内最知名的立憲派首領，唯一主張就是要在帝國内建立起仿效東瀛的蒸*制體制——也就是，高度中央集權下的“有限君主立憲”。秦兵總算松了口氣，随手拿起章程翻了一遍，随即笑起來：“一個月後就開始了？”

“不錯。”

沈夜北心領神會地，也笑了起來：“攝政王殿下原本還想再拖一年，被我們天真可愛的張先生給臭罵了一通，這才終于同意改為一個月後開始立憲。”

短短一句話間，信息量卻堪稱巨大。連身為臣民的張弘正都敢罵攝政王且最後居然還能以攝政王妥協告終，由此可見，楚帝國确實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

“這個章程……”秦兵謹慎地斟酌着措辭，她早就想起了另一個平行時空的曆史：“是一針極其危險的續命藥。”

沈夜北沒有附和她。他進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這一章程正式施行并昭告天下，會有何結果？”

秦兵眉頭皺的更緊了。許久後，她才非常克制地組織語言道：“其實，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然後，擡頭看向沈夜北，她語氣笃定：

“不是絕大多數人選擇了曆史走向，而是強者。是強者在絕大多數人的盲目追随下，選擇了曆史走向。”

沈夜北莞爾：“哦？不是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麼？”

秦兵眼中閃動着狡黠的光芒：“所謂民貴君輕，所謂愛護子民，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過是儒家和深谙儒家治國之道的統治者用以慰藉天下萬民的童話罷了。舉個例子，兩千多年大一統前的秦國相比其他戰國六雄如何？軍事強盛，戰鬥力雄踞六國，這不假；可這強大的國力後面有多少秦國百姓的血淚，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商鞅變法後的秦國萬馬齊喑、道路以目，集**權下的普通人是沒有任何尊嚴甚至其他活路的，唯一的活路就是服從郭**嘉、為郭**嘉效力……至于是用錢效力還是用命效力，不得而知。當時的秦人為了躲避苛政暴政而大量外逃六國，然而秦國的戰争機器最終還是迅速統一四海、将整個郭*嘉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事監獄。

普通人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在秦國統治下有多難受，可直到陳勝吳廣利用迷信起義、直到項羽、劉邦等六國舊部揭竿而起，這個邪惡的帝國才轟然崩塌。後世很多人都把陳勝吳廣當做是‘民衆力量推翻暴秦’，可事實上他們很快就失敗了，最終從實質上改變社會現狀的是楚國舊貴族項羽。為什麼？因為項羽是強者，而這片土地……不，是整個人類社會，不分國家種族，全都或多或少的迷信強者。”

沈夜北若有所思地截口道：“可你的理論解釋不了——如果不是秦帝國倒行逆施，也不會有項羽、劉邦後來的起義。”

秦兵拊掌：“誠然！可是夜北，你想過沒有，為什麼最後勝利的不是項羽而是劉邦？真的是因為所謂‘正義必然戰勝邪惡’麼？”

她頓了頓，續道：“劉邦從來就不代表正義，他隻是夠狠、夠決絕，且能忍能僞裝。和項羽決裂前，他裝孫子裝得可以管項羽叫爹給項羽提鞋；一旦稱帝，他就立即開始清除舊部，現出虎狼之态。同樣的道理，董仲舒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并非因為這種理論代表了普通人的利益——相反，正是因為它能夠幫助掌權者更加有理有據地奴役普通人，才會在這個國度橫行千年之久，才會得以遺毒至今。”

“那麼，怎麼解釋如今施行皿煮憲*政的列強諸國，能夠戰勝數千年曆史的東方大國？”

“戰勝專**治大國的不是皿煮和憲*政，而是高新科技和現代化武器。”

秦兵斷言：“列強之所以為列強，并非因為它們擁有皿煮共和的‘正義’理念，而是因為人類自由意志和市場經濟催生出的新技術，倒逼着它們必須擺脫封建專治、擁抱皿煮共和；皿煮共和反過來，也繼續促進了技術的突飛猛進……我這麼說，是否足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