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心裡早有了答案,柳餘缺還是險些當場暈倒。這一瞬間,他似乎回想起了之前自己“故意”放任這群隐藏的極/端/者回遷内陸那件事——
凡事有因必有果。如今,惡因終究結出了惡果。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之罪,沒能把危險扼殺在苗頭之中。
柳餘缺在心底仰天長歎。
可身為總統,他必須在某些時刻“剝離”自己心裡屬于“普通人”的那一部分,把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鄭治動物。沉默半晌之後,他緩緩開口道:“……好,我知道了。”
段迫立刻追問:“請問總統先生,是否立刻啟動司法程序?”
“……”
柳餘缺以手扶額,又是半晌沉默。大總統不發話,底下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說什麼,于是僵硬詭異的氣氛就這麼持續了足足兩分鐘。
“唉……”
不知過了多久,這位吉祥物才終于拿定了主意:“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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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原森林戰役首戰告捷當天。
中午。發報員将勝利的消息傳回京都城,還沒來得及吃午飯,緊接着就收到了從總統府傳來的電報。
電報的内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
“京都火車站發生惡性刑事案件。”
沒頭沒尾的一句,就像是平鋪直叙的社會新聞報道。可這個消息卻偏偏是從總統府傳來的……
“柳大總統這是要你回去替他擦屁股了。”
秦兵冷靜且一陣見血的指出:“換言之,他早就知道該怎麼做才是正确的,但這個決定他想讓你替他做。”
決定你來做,鍋,當然也是你來背。
沈夜北頭都沒擡,對等上級指示的副官道:“告訴總統,先不要做出反應,即便司法流程也先不要走。”
頓了頓,像是擔心柳餘缺無法領會自己深意似的,又補充了句:“讓他等我回去。”
副官帶着這句完全不明就裡的回複,不明就裡的離開了。秦兵注視着副官離去的背影,不由有些擔心:“夜北,你……你又要回去?前線的事……”
秦兵,自問理性遠甚常人,可之前的教訓還是讓她至今心有餘悸。還回去,而且還要處理跟回鹘人有關的事件——他這不是自找不痛快嗎?還想再被司法部門“整治”一次?
沈夜北看出了她的憂心。他反過來安慰她道:“放心,這次我不會再做什麼‘過分’的事了。”
秦兵于是更驚訝了。
她仿佛從來都不認識他似的,語氣有些難以置信:“……那你為什麼不幹脆留在這裡,繼續指揮戰鬥呢?如果不下令收拾那群回鹘,為何還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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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一月。
柳餘缺這一等,就是一月有餘。
報紙上,各路社論早已變着法兒的把沈夜北罵出了花。這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沒有之前的西北屠城,便不會有如今的恐怖事件,更不會有無辜民衆的慘死。至少目前為止,普通民衆罵得最狠的第一個是回鹘人,第二個就是沈夜北——
火車站前的“事件”已經震驚了全世界。這種規模的“人禍”在整個世界都相當罕見,駭得外媒都紛紛暫停了對此前楚國屠城的“人道災難”的指責,消停了幾天之後,調轉槍口,居然對恐怖事件視而不見,反而又開始了集體對沈夜北更加激烈的口誅筆伐。
“老沈啊老沈,你讓我等,我都等你幾天啦?怎麼還不回來……”
這是柳餘缺看到最新一期《大洋國每日新聞》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則是:“他媽的。”
頭一次聽見大總統居然出口成髒的秘書驚呆了。
“他媽的傻X洋鬼子!”
像是非要罵髒話才能解恨似的,柳餘缺又重複了一遍。對着頭版頭條那個被血紅色的大“X”覆蓋的照片——照片上,剛剛出現的彩印技術下、沈夜北在西北沙漠督戰時的彩色版軍裝形象,瘦得像是一株快要枯死的胡楊——他恨恨道:“站着說話不腰疼!”
血腥的“X”橫貫照片上沈夜北的整張臉,着實觸目驚心。就像是那些傲慢的白人記者用紙和筆給這位“西北屠夫”,判了個虛無的死刑。
參會的總統府官員們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最後還是文宣部長梁銘先開口打破了尴尬:
“總統不必介懷。這不過是西洋列強自诩文明與人道主義,居高臨下對後發國家的‘輿論審判’罷了,很正常。”
身為楚帝國維新三位主導人之一、反帝革命功臣,梁銘如今在聯邦内的聲望絕對不亞于身為總統的柳餘缺。然而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仿佛已提前知了天命,說話永遠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柳餘缺負手走了幾圈,然後停下:“先生的意思是?”
“我倒是覺着,”梁銘捋了捋颌下蓄起多年的長須,慢條斯理道:“這件事嘛,還是要聽沈将軍的。”
沈夜北如今還是罪犯,未被特赦,可人人都已默認他是能從基輔羅斯鐵拳下帶領整個國度極限求生之人了,包括梁銘自己也未能免俗:“他本人也并不看重虛名,隻要列強還沒有直接下場幹預我們對回鹘的政策,就是好的。”
“可沈夜北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柳餘缺最近因為各種爛事兒焦頭爛額,已然失去了他原本引以為豪的耐心:“外部針對沈夜北的攻擊,難道不正是對整個聯邦合法性的攻擊麼?”
“您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了。”
梁銘有些無奈。柳餘缺以三十多歲的年紀擔任一國總統之大任,确實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就意味着不成熟,意味着容易陷入非理性化……
位高權重之人不夠理性,是非常緻命的。
“原本西北‘人口優化’那一次,世界各國就都對我們非常不滿了。”像是為了安撫對方似的,梁銘續道:“實質上,即便它們中有誰實質上不同情回鹘人,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國家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戰本國底層民衆對于‘善良、人道’的基本認知,來對我們的做法表示贊同和理解。這種事,本就無關對錯,隻關乎輿論壓力和利益。
就以大洋國為例。這次口誅筆伐沈将軍,它的主流媒體是最賣力的。可諸君或許不甚了解——大洋國在整個世界範圍内,對獨神教的警惕、抑制都是數一數二的,甚至遠超楚帝國時期的我們。要知道,當我們的百姓被獨神教徒屠戮兩千餘萬人之際,大洋國,早就以立法形式在全境範圍内禁止獨神教的傳播活動了;真若論阻止獨神教侵蝕這件事,沒有誰能做得比它更絕。”
“……”
柳餘缺沒有馬上做出回應。他沉默了一會兒,隻得轉移話題:“……下面,大家讨論讨論與基輔羅斯作戰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