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直以來那樣,秦兵如同一道陰影般等在門外,仔細聽着裡面的聲音。
顯然,那個名為“周沫”的女記者被打動了。天,居然真有人會因為沈夜北這麼拙劣的演技而被真情實感的感動?她好懸沒笑出聲來,同時為自己的冷血默哀了一秒。
一秒足矣,不能再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這邊還在心底嘀咕着,卻聽周沫略顯沙啞的聲音隐約傳出來:
“……我明白了。你拐彎抹角交代的事其實根本沒必要特地交代,你不說,我也會做的。”
還沒有哪個非核心圈子裡的人,敢如此不敬的反诘沈夜北。秦兵微微挑眉,心裡反倒起了些許對這姑娘的敬意。但秦兵也知道,沈夜北不是那種會因為别人“不敬”就懷恨在心的人——
一個人,若無我到一定程度,便不會在意細枝末節。
沈夜北沒再說什麼。又或者他可能說了什麼,但隔着門她沒聽見。
周沫又道:“既然話已經攤開了,沈先生。”她頓了頓,情緒似乎重新平複下來:“接下來不是采訪,我也不會寫進後續的文稿之中,我發誓。所以,我可以再以私人名義,問您幾個問題嗎?”
像是怕沈夜北拒絕似的,緊接着又補充了句:“您放心,無論您說什麼,出了這個門我就權當自己從來沒聽過。或者您也可以直接拒絕我,我馬上就走。”
幾秒的死寂過後。
“你問吧。”沈夜北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也不複方才僞裝出來的感性,冷得簡直能原地結冰。
周沫沉默了大概十幾秒。她的呼吸很急促,像是興奮和激動。可她究竟在激動個什麼呢?
“我之前觀察到了一些現象。”她的聲音很是幹澀,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不可知、不可說的“神祇”,或者後世常說的克蘇魯:“我觀察了好幾年,從留學到回國工作……您從楚帝國末年到現在的每一個政策,每一次舉動,我都有在仔細分析……”
進而又極為謹慎的:“我發誓我真不是變态,也并非垂涎您的美色。我和女學會其他成員可不一樣。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明明方才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這時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既小心翼翼又謙卑到卑微。然而周沫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吓得秦兵險些叫出聲來!
——您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在為打破王朝周期率做某種準備?
秦兵确信,周沫确确實實說出了這句話,可她潛意識中又覺得周沫可能什麼都沒說,一切都隻是自己的幻聽。所以周沫到底是以什麼語氣、什麼語調說出來的,下一秒她就完全不記得了。她隻知道,沈夜北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很平穩:
“說下去。”他道。
周沫的聲音果然開始發抖了。她大概也意識到,在不可名狀的力量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是要付出何種代價了。
“額我是說,我是說……”
她的聲音抖得越發厲害。可亢奮到極點的、對于終極真相的渴求,還是強迫着這個年輕女孩兒硬着頭皮續道:
“您知道恐龍是怎麼滅絕的吧?”
沈夜北輕笑一聲。他似乎并不驚訝于她的忽然轉移話題:“知道,怎麼了?”
“從侏羅紀到白垩紀,恐龍這個族群呈現出無論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都一起體型巨大化、食肉恐龍的攻擊力和食草恐龍的防禦力同步進化,我是說,軍備競賽式究極進化,的趨勢。”
換了一種叙事手法之後,周沫的心态明顯緩和了許多,也沒那麼恐懼或者緊張了:“尤其到了白垩紀晚期,食肉目出現了T-Rex,也就是特暴龍這種強大到變态級别的存在,而食草目則出現了三角龍和甲龍等将盔甲武裝到眼皮的存在。特暴龍和甲龍的出現,标志着恐龍這個霸占地球各個生态位長達數億年的族群,已經進化到了無法繼續進化的地步,同時也标志着除恐龍外,其他任何族群都隻能在最低生态位上掙紮求生,時刻都面臨滅絕風險——
換言之,恐龍的極緻進化,徹底鎖死了包括哺乳動物在内的其他物種的進化之路。”
秦兵聽見沈夜北輕笑了一聲。但這笑聲中并無冷嘲熱諷之意,反而有種異樣的欣賞,盡管這種意思很淡很淡,淡到要不是和他朝夕相處,她根本就無法品出來的程度。
“所以,至今都讓人類生物學家所無法理解的‘偶然’事件出現了。六千六百萬年前,一顆名為……好像叫‘巴普提斯蒂娜’的小行星撞擊地球,直接導緻生态系統遭到毀滅性打擊。其實小行星本身并沒有殺死太多恐龍,真正導緻恐龍滅絕的,是生态系統毀滅後的植物死絕--食草恐龍餓死--食肉恐龍餓死這一傳導鍊。
好吧,抱歉扯遠了,再扯回來。”
這個向來精明能幹的女記者,此時笑得居然有點傻氣:“簡單概括起來就是:按照自然規律,恐龍本該永久統治地球,哺乳動物本來不該有任何進化的機會。但就是六千多萬年前那次完全不符合規律的‘偶然’,方才造就了如今生機勃勃的人類文明。”
沈夜北相當耐心的聽她發表了這一番離題萬裡的長篇大論。直到她一口氣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完,他才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反問:
“周記者覺得,人定勝天是僞命題?”
“當然是僞命題。”
周沫回答得斬釘截鐵:“我隻信規律。因為唯有規律,不可違背。”
她輕蔑的笑了聲:“小行星撞地球這種概率無限趨近于零的随機事件,除了混沌的自然規律自生之外,絕非人類所能預測,遑論主動幹預。”
她繼而忽然扯到另一件毫不相幹的事上來:
“有一件事,自楚帝國皇室遜位、聯邦建立以來,我就一直在想它為什麼還沒有發生,在等它何時發生。沈先生你呢?”
沈夜北語氣輕松:“你想說什麼,直說就是。”
“曆朝曆代,凡改天換地之際,必然伴随一件事的發生。”
周沫的語氣陡然轉為沉重:“那就是人口非自然銳減。這個規模據統計,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五十左右,最多甚至可以達到近百分之九十(注1),說是每改朝換代一次,就要經曆一次大滅絕都不為過。沈先生,”她的聲音陡然加重:“你說,這件事是不是遲早都要發生呢?”
……
後面兩人到底又談了些什麼,秦兵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
她隻知到最後,周沫從屋子裡走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不像是恐懼,反倒像是釋然——像是一個迷茫的旅人,終于在重點見證了自己想要見證的答案。
待周沫離開之後,她才如夢方醒一般,從黑暗處走出來,回到指揮室裡。沈夜北一如既往的在看戰報,連表情都似乎紋絲不動,仿佛剛才那番堪稱恐怖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一般。
“夜北。”
“嗯?”
“那個記者,知道的太多了。”秦兵聽見自己用及其冷靜的聲音道:“她确實非常聰明,可她如果再聰明一點,就該知道有些事情絕不可宣之于口。所以——”
“秦兵。”
這還是自沈夜北主動改稱“冰冰”後,第一次連名帶姓叫了她的名字。秦兵微微一怔,旋即才意識到,這次是自己說錯了話。
“我相信規律,也會遵守規律。”
他淡淡道,目光落在指揮室窗外一片漆黑之中。
“而規律,不會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包括她,包括你我,也包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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