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晨看着牆上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個看上去并不比自己父親大多少的男人。
牆上的那個人,是唯晨的爺爺。在過了五十歲生日之後,便去世了。是五十歲生日後面那一天去世的。
唯晨忽然覺得悲傷。聽爸爸說,家族裡的每個人都隻能活到五十歲。一旦過了五十歲生日,死期必定到來。
這是一種詛咒。
唯晨今年十六歲。爺爺是在自己還沒滿一周歲的時候去世的。他的出生帶着使命,這個使命就是能夠讓爺爺在去世之前看到自己兒子的孩子。原本唯晨的爸媽根本不想這麼早要孩子,但他們明白,唯晨爸爸這邊的每個人,一旦過了五十歲生日,必定死亡。再加上唯晨的爺爺實在是想在去世前看到自己的孫兒,夫妻倆經過短暫的思想鬥争之後,這才決定提早生下唯晨。
唯晨出生的時候,爸爸才二十五歲。
爺爺去世的時候,唯晨還沒有記憶。爺爺長什麼樣,自然沒有親眼見過。爺爺的樣子,都是從照片裡看到的。有時候把爺爺的照片翻出來看,唯晨才發現自己的眉眼跟照片裡的人有所相像。
但,爺爺畢竟是一個自己從未真正見過的人。
爺爺這個詞,對唯晨來說,是陌生的。
再看看爸爸的年紀。四十一歲。按照祖上每個人都逃不過五十歲死亡的宿命,爸爸還能再陪自己九年。九年之後,爸爸的生命也要終結在五十歲。
唯晨忽然感到悲傷,随即感到憤怒。别人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爺爺奶奶陪伴,甚至長大成人,甚至結婚生子。甚至别人家的老人還能活過百歲。為什麼自己家父親這邊的人,都不能夠活過五十歲?
他曾經忿忿不平地問父親。父親隻是歎息搖頭:“這都是劫啊……”
“那有什麼破劫的辦法嗎?”唯晨焦急又期待地問。
父親還是搖頭。
到底是什麼劫呢?為什麼自己家族就要遭受這樣的劫呢?唯晨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但又無法得知更多的信息。
爺爺的結局是這樣,父親九年後的結局也是這樣。等自己五十歲的時候,生命也将終結在五十歲。
唯晨閑下來的時候,總會數着自己離五十歲生日還有多久。一點一點接近那天,生命的剩餘一點一點在減少。
有時候他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真幸福。或許笑一笑又多活一天時間,生生氣又少活一天時間。這樣的随機未知性,是唯晨永遠也無法感受到的。因為他明确知道,五十歲,是自己家族的人生命的終點。
但是看看父親,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像自己那樣擔心,每天正常吃喝睡,就跟一般人那樣。
而唯晨一直在害怕父親五十歲生日的到來,因為那時就意味着自己将一定會永遠失去父親。他甚至想着以後不談戀愛不生孩子,這樣就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孩傷心,家族的劫也會終結在自己手裡。
唯晨曾經跟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父親劈頭蓋臉:“說什麼傻話!你想讓我們家斷了香火嗎?以後不許再有這樣的想法!”
從此唯晨隻字不提。但内心在疑惑:一方面有了自己難逃家族劫數的後代,一方面因為自己的提前離去讓家人傷心,是否是正确的?
“以後你也要在爸爸去世前結婚生孩子,至少讓爸爸看到孫兒,爸爸才能瞑目,要像爺爺走之前那樣,知道嗎?”父親的語氣不容置喙。
唯晨不知如何是好,木木點頭。
但,他内心的想法卻沒有完全偏向父親。父親是父親,自己是自己,唯晨認為這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不僅是身體沒連在一起,思想上也并不完全一樣。他表面上乖乖應付着父親,但内心一直默默堅持自己的想法。
隻是,一旦到了五十歲,自己必将跟父親、祖父、祖父的父親……一樣,會不出意外地死去。
唯晨知道隻有自己家是這樣。看到其他人都能活得更久,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家要經受這樣的命運。父親從來不會多說,不知道是不願說還是也不知道。
隻能好好過好當下每一天。跟其他同齡人一樣,吃飯睡覺上學。除了到了五十歲一定會死,别的就跟大家沒什麼不同了。
這件事一直壓在唯晨心裡。他誰也沒告訴。似乎這隻是自己家的私事,不宜對外宣揚。同時也是因為這件事,跟其他人相比讓唯晨多了一絲憂郁。
這天下了晚自習,唯晨跟以往一樣騎自行車回家。經過一個路口時,他用餘光看到人行道站着一個女孩。人行道上有人并沒有什麼奇怪,不管現在還是平時,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唯晨鬼使神差般決心留意。
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罷了。不管是穿着還是長相,看起來就是一個平常人類女孩。但這次唯晨停了下來,打量她。
看清楚後,唯晨覺得她除了比一般女孩漂亮些,就沒什麼區别。但他明白,令他鬼使神差就停下來,絕對不是單單因為女孩比其他女孩漂亮些。一定還有什麼無可言說的原因。
女孩看起來像是在等什麼人。發現唯晨之後,定定看着他。
不會是覺得我帥吧?唯晨心想。女孩看着他,他也看着女孩。女孩站在人行道上,唯晨坐在自行車上。
難不成她認識我?唯晨又想。可他搜尋記憶,确定自己并不認識這個女孩。
“哎,你看啥?”唯晨先開口問了。他覺得這樣的彼此沉默,還是男生先開口比較合适。
“沒看啥啊。”女孩漆黑的瞳仁仿佛藏着一片星空。很沒營養的回答。什麼叫沒看啥,明明就有看。唯晨想。但他沒有表露出來。
“你認識我?”唯晨問。
“不認識。”女孩道。
“我也不認識你。”
兩人就這樣僵持将近一分鐘。直到後面的喇叭聲打破僵局。唯晨決定下來,推着自行車向女孩走去。
高高瘦瘦的唯晨低頭看着氣質溫順如貓的女孩。女孩也光明正大看着面前的唯晨。
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覺得這麼對視尴尬。
還是唯晨先開口:“你在這裡做什麼?是不認識路嗎?要不我送你回去?”唯晨指指自己的自行車。
女孩搖頭:“不是。”
“那是?”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兩個人一起走了起來。唯晨左邊是女孩,右邊推着自行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也不覺得尴尬。畢竟誰也不認識誰,用這樣的方式相處很正常。
路過一個幼兒園。黑色鐵栅門上裝飾着幾個顔色不同的音符。已經是晚上,幼兒園自然是閉園了。女孩卻不住往裡面看,唯晨也跟着不住往裡面看。雖然不知道女孩在看什麼。
“你來不來?”女孩停下。
唯晨不知道女孩具體指的是什麼。但是直接答應了。他将自行車停在特别靠邊的一個位置,然後鎖上,就跟女孩去了。
他沒想到,女孩會帶着他翻越鐵栅欄。頂部有尖刺的栅欄,女孩卻輕盈翻了過去。她在栅欄另一面看着唯晨。唯晨也跟着踩上兩根栅欄之間焊的鐵環,準備翻過去。那鐵環是個斜着焊的橢圓形,踩上去腳鑽心的疼。但是唯晨并沒有喊疼,畢竟這樣的疼忍一下就能翻過去了。
他看清了夜色中眼前的場景。直的滑梯,螺旋型的滑梯,蕩秋千……還有不遠處半球形鐵做的蛛網一樣的東西。原來女孩帶他來的,是幼兒園裡面。
他們直接在裡面玩了起來。在夜色的籠罩下,魚貫般地在玩。最後兩人坐在秋千上,一高一低地蕩起來。唯晨蕩得比較厲害,秋千銜接處發出吱吱聲。
他發現女孩隻蕩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便不好意思再玩。畢竟這裡是女孩帶他來的地方。
他們一人坐一個秋千,聊起了日常。不涉及三觀,不涉及有可能相沖的觀點,倒也聊得愉快。彼此默契地沒問名字。說不定這隻是單純的一次願意交給陌生人的時間,這隻是一次萍水相逢的相遇,等到結束,再見便再也不見。
不知過去多久。兩人一直在說話。不知不覺從秋千轉移到那個半球形鐵做的蛛網一樣的東西那兒。他們爬了上去,尋找坐點和落腳點。
他們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後面隔着鐵栅欄的,是别墅一樣的房子。有人在陽台亮起溫暖的橙黃色的燈光。那是一個穿着居家服的女人在曬衣服。女人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們看得到女人,女人看不到他們。
他們又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女人确實看不到他們,又繼續聊起了天。
兩個人身處夜色籠罩的樂園般的環境。靜谧,述說着細語。能聽到的隻有對方的聲音。
好像與世隔絕的一個夜晚。
唯晨不知道幾點了。整個過程,都讓他忘了一直讓他憂郁的事。那件自家人隻能活到五十歲的事。
他們起身。再次翻越栅欄離開。唯晨再次感受腳下鑽心的疼。
他開了自行車的鎖。推行着跟女孩兒一塊兒走。
“你家在哪裡?”唯晨問。
“觀合。”女孩說。
其實唯晨并不知道觀合在什麼地方,離這裡遠不遠。但他不想女孩知道自己不懂,便沒有多問,隻是淡淡哦了一句。
每天都是家和學校兩點一線,最多周末跟父母一起去去超市,逛逛市中心。去超市的次數不多,逛市中心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至于哪條路叫什麼名字,唯晨更是不知道。
觀合。這真是個未知的地方。說不定沒過多久就把這個名字忘了。
女孩一直跟着唯晨走。一直到唯晨所在的小區。唯晨見女孩一直默默跟着自己,這麼晚了也不安全,便問:“你要往哪邊走啊?家離這裡遠不遠?”
女孩沒說話,輕輕搖頭。女孩也沒表現出再需要唯晨的意思,唯晨搖擺不定地走進自己家所在的樓房。等再回過頭看,女孩原本站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
回到家,唯晨發現家裡亮着燈。父母已經抱臂坐在沙發上多時。他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發現已經過了零點。
自己竟會這麼晚才回來!
“上哪去了?”父親問。
“你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嗎?我們都快要報警了!”母親說。
但是唯晨平安無事,平安地回到了家。雖然憋着火,但已經很晚,孩子也沒啥事兒,父母便唠叨幾句就讓唯晨趕緊洗漱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唯晨面無表情地聽了父母的話。
躺在床上那一刻,他試圖回憶女孩的臉。回憶跟女孩相處時的感受。沒有熾烈,也沒有索然無味。如同溫水緩緩流淌心田。
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還沒問她名字呢。
唯晨說不清是順其自然的不問,還是因為認為是萍水相逢,所以沒問。是無意的,還是刻意的?
過了一個月,唯晨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想了想,他确定對方就是那天晚上見到的女孩。他有點開心,上前打了招呼:“嗨。”
女孩回過頭,沒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唯晨。唯晨感到女孩的态度比上次冷淡很多。他說不上為什麼,隻是莫名失落。
“對了,上次忘記問你名字了,你叫什麼名字?”唯晨問。
“引子。”
“引子?”唯晨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名字,但他也介紹了自己:“我叫唯晨。”
這一次見面,唯晨感覺女孩沒有上次那樣發出随自己走的信号,再加上要趕去上學,便匆匆問了句:“你不上學嗎?”
唯晨看到女孩漆黑的瞳仁裡藏着漠然,以及看不出的情緒。
他帶着困惑繼續蹬自行車趕往學校。
這個周末,唯晨少有地跟着父母前往市中心。母親說換季了,要添置新衣服。
誰知道女人一進到琳琅滿目的商場,就如同打了一百斤雞血,一逛就停不下來,一家一家商店地鑽,一排一排衣服地看。完全忽略了父子倆。
父親說:“好像中了衣服的毒瘾。”
唯晨嘴角淡淡上揚。
父親對母親說:“你自己先逛,我們跟着快累死了,先去吃點燒烤。”
母親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喜滋滋地對着鏡子試衣服。
唯晨覺得跟着父親确實快活些,便随父親去。
他們點了自己喜歡吃的燒烤,一大把抓在手裡,在路邊狼吞虎咽撸起串。
唯晨自己走了起來。周末市中心人來人往,擺攤的,拉三輪車來賣玉米的,賣燒餅的。時不時還有公交車出沒。人們三三兩兩,有些說說笑笑,有些神情嚴肅。此刻的市中心,煙火氣旺盛。
唯晨看到路邊一個頭發花白的瞎子伯伯坐在馬紮上。他的雙眼似乎瞎了,兩隻手也沒了,靜靜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面有一個碗,裡面有些許零錢。
唯晨好奇,走了過去。來往的人很多,時不時就輕撞唯晨。
唯晨站在瞎子伯伯面前,一言不發。瞎子伯伯的頭微微低着,同樣一言不發。
這樣的感覺,令唯晨想起那個晚上跟叫引子的女孩相處的過程。有過不少的時刻,彼此都默契地不說話。身邊來來往往的人,似乎全都成了幻滅的泡沫,世間隻剩唯晨和瞎子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