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逸川還是沒有說話。這種“深沉感”簡直不像他這個活蹦亂跳的年紀的孩子該有的。谧寶心裡卻忽然間升起一種心疼感,心疼這個獨自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的池逸川。
谧寶的媽媽和奶奶都過來了,她們不知道谧寶在這兒那麼久都不走是在幹什麼。發現谧寶隻是在跟池逸川說話,瞬間理解了。谧寶好像喜歡池逸川這個小朋友,是因為池逸川才還沒走的。
“谧寶,走啦,回去啦。”媽媽來拉谧寶的小手。
“爸爸要久等了哦。”奶奶在一邊說。
谧寶這才戀戀不舍地起身跟媽媽以及奶奶走。被媽媽牽着走的時候,谧寶還一邊扭頭看着池逸川一邊走,直到出了教室。
對池逸川來說,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谧寶來跟他說話之前什麼樣,她走了之後他依舊是什麼樣。谧寶有着人類與人類之間豐富的情感,就像别的小女孩那樣。但是池逸川不行。自從天上的星星來到他心裡之後,就把他的心填滿了。
他的心裡再也裝不下其他。
别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沒有意思。他做很多同齡小朋友會做的事、跟他們做一樣的事,也許隻是為了避免麻煩。防止被大人們說他怎麼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樣,要不要帶去檢查,給他進行什麼心理疏導。
這個沒人教過他,仿佛與生俱來天生就懂。這一點靈性,也不知是不是心跟宇宙鍊接,宇宙給他的禮物。
放眼整個宇宙,人類之間的事算什麼呢。人類算什麼呢。不過是活不過百年的生物。人類的存在對宇宙來說也沒有意義,宇宙知道地球上人類的存在嗎。事實是隻有人類探索宇宙的份。
他現在雖不能明确知道這個概念,但實際上就是這麼做的。就像明确知道那樣做。他總會有知道的一天,并且不久。未來的他也不會怪罪現在的他不知道。他什麼都能理解。所以他可以不帶任何情感,可以不對人類之間的事起人的情緒。
到底要不要跟谧寶說再見,他也沒想過。谧寶也不會怪他的。
其他在等家長來接自己回家的小朋友們吵吵鬧鬧,跑來跑去,爬這爬那,叽叽喳喳,都是活躍狀态。一眼望去,隻有他,池逸川,安安靜靜,不吵不鬧。
也許是覺得沒什麼好鬧。也許是不知道那樣鬧的意義是什麼。他沒有興趣。
能讓他從小椅子上站起來的,隻有爸爸媽媽來接他的時候。爸爸媽媽喊他名字,池逸川聽見了。老師也過來了,把池逸川帶到爸爸媽媽跟前。
爸爸媽媽讓他跟老師說再見,池逸川聽話照做。他找不出理由不照做。
回家的路上,池逸川習慣性地擡起頭望天空。太陽還沒下山,但也快下山了,一些高樓的頂部被太陽餘光打得金燦燦。夜晚還沒到來,還沒能看見星星。
他把目光收了回來。
爸爸媽媽讓他幹什麼,他便幹什麼。因為不知道不幹的理由是什麼。無論幹什麼,都不影響他心裡想着天上的星星。
爸爸曾經給他看過流星的照片以及視頻,所以當他看見夜空中的流星時,一下就認了出來。他感覺流星像會移動的星星,就這麼在夜空中劃過。這個移動的速度,絕對不是飛機。
那就是流星。媽媽都沒見過的流星。媽媽說過,對着流星許願就能實現願望。現在,流星不就出現了嗎。好難等啊。
連媽媽活了這麼多年的人都沒見過的流星,就這麼被才來到世上幾年的他見到了。這是何其幸運。是真的幸運。
這是為數不多能讓他激動的時刻。别的小孩激動是因為吃的、玩的、日常生活裡奇奇怪怪的,但他不是。他不會随意為地上的東西激動。他隻關注天上。
當下,他想見的流星,據說非常難見的流星真的出現了,他才是真正激動的。
激動到忘記許願。激動到奪門而出。
他要去找流星。
爸爸媽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注意到池逸川。池逸川也沒注意到爸爸媽媽有沒有看見自己,互相不注意。當下的池逸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有多開心、多興奮。此時的他是一種滿心滿眼隻有流星而裝不下其他的存在。專注于流星。
他要跑快點,否則流星就沒了。
跑得太快太急,氣喘籲籲也在所不惜。他還是孩子,跑的步子與速度還是比不上大人,但是已經在盡全力在跑。盡自己所能……
到樓下時,他很慶幸還能見到流星,天上的流星沒有消失。他朝着流星的方向跑去。
世間的一切障礙對他來說都不存在。這個宇宙,隻有他和流星。他不要流星消失。流星消失,他會有自己的心也跟着消失的感覺。
他眼巴巴地望着那流星。那種會發光移動的流星。
他為了那流星已經跑出多遠了呢?不知道。他跑過了自己班上同學的家附近也不知道。當他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時才知道的。
“池逸川!”又是那熟悉的聲音。谧寶的聲音。
“你在這裡幹什麼呀?你的爸爸媽媽呢?我晚上跟我爸爸媽媽出來散步呢,你也是嗎?”谧寶遇見池逸川,很開心的樣子,活潑熱情。
池逸川根本沒被同班小朋友的聲音打動,他也沒法分出精力去回應。他隻是望着還未消失的流星的方向,一點不舍得眨眼。
谧寶沒有因為他的不回應感到沮喪,而是在探索他為什麼不理自己。她發現池逸川定定望着夜空某個方向,她也跟着看了過去。她看看池逸川到底在看什麼。
她也看見了流星。那種發着光的移動的流星。
“哇……好漂亮……”谧寶看着那流星道。
她陪在池逸川旁邊。看那一顆又一顆的流星在夜空中劃過。她不知道池逸川在想什麼,池逸川對她的存在無感,更不可能去管她在想什麼。
他就這麼一直看,一直看。滿心滿眼的流星。看呆了,看得嘴巴微張。
不知距離他多遠的流星一顆接着一顆劃過,一顆接着一顆的流星映在他眼底,他眼裡的流星大小不變。
可是,不知為何,他眼裡看到的流星逐漸變大,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眼都忘記眨地看。
那流星以很快的速度一直變大,不斷變大,越來越大——實際情況是,直朝他飛來!
他的眼睛也越來越亮,是流星散發的光芒靠他越來越近。
他根本沒想着躲。他的眼裡依舊隻有流星。無論流星有多少,無論流星在哪,無論流星飛往哪個方向,隻要能看見流星,他就目不轉睛,眼睛絲毫不離流星。
他也不知道流星的危險。他一直靜止不動。直到流星距離他已經不到十米距離,他也依舊一動未動。
他身邊的谧寶卻已經随着流星的靠近瞳孔越發震顫。也許是因為對從未見過的未知的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跟着池逸川一動未動,也跟着池逸川眼睛一刻未離流星。
轟!一陣大火猛燃的聲音,降臨在他們身邊。火的聲音本身不大,但聲音聽起來讓人感到火勢巨大。
池逸川的短發被這突如其來的火風瞬間掀起,谧寶差點因為頂不住這火風摔倒。
最後他們都沒有摔倒在地,而是有一種被抛往空中的感覺。是被這猛烈的火風轟起來的。
他們甚至來不及尖叫。原因或許是還沒反應過來,或許是此刻被恐懼充斥導緻發不出聲,或許隻是靜靜任由一切的發生。池逸川屬于最後一種。
兩個四歲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被這流星巨大的火光瞬間轟起,轟往高高的空中,一直往上一直往上。直到他們所處的高度比城市最高的那棟樓還要高。
池逸川終于能看見那棟最高的樓樓頂是什麼樣的。他沒有絲毫害怕的感覺,平時想着什麼,此刻依舊惦記着什麼。他想的,正是到最高的樓上去觸碰天上的星星。但現在不需要飛機,也已經到了比那最高的樓更高的高度。
他才發現,即使自己已經比那最高的樓更高,也依舊距離天上的星星很遙遠。
原來,即使上到最高的樓,也依舊碰不到天上的星星。這個說法才是對的。
他和谧寶已經飛到了很高的高度,但依舊未停,還在持續往上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有力地把他們往更高的方向抛,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一直不消失,一直存在,且沒有減弱的感覺。
隻要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不消失,他們就會一直往上往上,往更高的空中去,無法降回地面。這麼一個高度,好像……掉下去也是不好的後果了。
那就往上吧。雖然不知道天上的星星距離自己還有多遠,但是一直往上的話,應該就能實現願望抓到自己想要的星星了。如果不停往上,總會有這麼一刻。
整個城市早已盡收眼底。他才四歲,就能從這麼一個獨特的角度看城市夜景,超過了多少大人呢?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都到不了這個高度,都看不到這麼一幅景象?
他才幾歲,卻早已得到大多數人一生都得不到的東西。
他才發現,平時看到的那些龐大的建築群以及高不可及的大樹,此時是多麼渺小,渺小到看不見,渺小得連螞蟻都不如。飛的高度越高,越看不見那些平日裡看着無比巨大的東西。
地上的城市已經離他們非常遙遠,天上的星星,也依舊離得遙遠。此刻正是回不去地上也還沒到天上的時刻。
他們往上飛的時間已經足夠長,長到谧寶已經回過神來,意識到當下的處境,滋生出了害怕。
“好冷……”谧寶抱住自己,瑟瑟發抖。她想淌下眼淚,眼淚卻在掉出來之前就被呼呼的風吹幹。
還在不斷往上。那股看不見的把他們往上轟的力量還是絲毫未減,隻有冷風吹着他們。
池逸川擡起頭,眼睛望着星星。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碰到那心心念念的星星,什麼時候才能靠星星近一些。當下來看,已經到了這麼高、這麼高的高度,可為什麼星星跟自己的距離依舊不變,還是如此之遠?他想不通。
難道星星是一種看得見摸不着的存在嗎?他這麼猜。
池逸川眼睛緊盯上方的星星。他一直在意的事,是離星星還有多遠。
真的好遠好遠。往上沖了那麼久,依舊未觸及到星星,哪怕看上去看近那麼一點也沒有。腳下的城市早已看不見,是已經一點也看不見了,就像生他養他的那個城市從未存在過一樣。
此刻孤獨。就隻有他和谧寶兩個人在離地面這麼高的地方。這個高度的位置,根本不會有别人。就好像跟地上的人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但即便再孤獨,即便連谧寶都不在他旁邊,池逸川也不會覺得孤獨。他從來不覺得一個人獨處是孤獨的,真正的孤獨不屬于他,真正的孤獨屬于用不斷尋找同伴以躲避孤獨的人。
他有星星為伴。星星在,他就不孤獨。因為他滿心滿眼都是星星,他也可以把自己當作星星。星星不會消失,人卻會,無論是生命還是關系的終結都代表這個人消失在他生命中。星星的壽命比人長多了,隻要擡頭,它們就在,一直都在。
所以,他不孤獨。他也不會把興趣放在人上面。
觀察、陪伴、專注于一個不會變化的靜物,心也會變得平靜,變得毫無波瀾。他的心就跟星星靠近着。
按照以往的經驗,物體到達一個最高處之後就會掉下去,他也在想他們什麼時候會掉下去,會再一次離天上的星星越來越遠。
但目前而言,他擔心的事還沒有發生。他們還是在往上的。
他沒想到這流星的力量如此之大,轟一下就能将人往上抛飛那麼久。他都等得無聊了,轟他們的力量還是沒有停止往上沖。
“池逸川……”谧寶主動說話了,叫他名字。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叫完他名字之後什麼也沒再說。
池逸川也嫌無聊,問了她:“你叫什麼名字?”
谧寶十分驚訝:“我們認識這麼久,你居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池逸川隻是這麼說。語氣不帶任何人的情感。這樣的語氣,一點不像四歲的孩子,比大人還大人。或者說,大人都做不到這般冷峻。
他确實是不知道谧寶的名字。他不關心身邊的所有有關人的事,包括某個同學的名字。最多知道自己的老師怎麼稱呼,因為媽媽有時候會跟他提起幼兒園老師,他才記住。
“我叫谧寶,小谧寶。”谧寶說。
“我叫池逸川。”池逸川也自我介紹。
谧寶:“我知道你叫池逸川,就你不知道我名字了。”
他們靜靜等着那股将他們往上轟飛的力量的……消失。會消失嗎,會吧,什麼時候消失呢?不知道。再往上,要飛出地球,飛往宇宙了吧?星星就在宇宙中,若是真出了地球,不就如願碰到星星了嗎?池逸川還是很不排斥這一點的。
“我……我想回家。”谧寶說。她等的時間已經太長,她感覺困了。害怕的情緒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隻剩孤寂與疲累。
池逸川安安靜靜,根本就不慌不忙。仿佛能讓他起波瀾的,就隻有天上的星星。
那股将他們往上沖的力量還在,力量像永動機一樣絲毫不減弱。手腳身體倒是能活動沒受限,就是無法踏出哪怕一兩步。因為他們腳下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能踩,整個人都是懸空的狀态,硬踩踩的隻能是空氣。
他們就在這樣的狀态下不斷往上,不斷往上。等了很久很久。
等到終于感覺到向上的速度減弱時,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隻知道是很久很久。就像跟爸爸媽媽坐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車子終于要停的時候那種減速的感覺。
減速了,說明目的地準備要到了。目的地是哪裡呢?是到了一個最高處之後,又迅速往下跌嗎?會跌到哪裡?這是池逸川在想的。
就在他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發現他們正靠近一個巨大的物體。是那股将他們往上轟的力量讓他們離那個龐然大物越來越近。池逸川好像猜了出來,那個球狀的龐然大物,正是在地球上望夜空時看到的其中一顆星星。
真的在離星星越來越近。馬上就要碰到星星了。
媽媽說得對,星星确實好大好大,目測比他所在的城市還要大。這顆星星,能當作一個獨立的星球給人生活吧……
那上面會有人嗎。
向上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們也在向上的過程中從星星底部看到了這顆星星的頂部。确實是……好大好厚一顆石頭。
他們正好停留在這顆星星上面。那股将他們往上托舉的力也正好消失殆盡了。他們毫發無傷,也沒有被摔。
上到了星星上面。也就是說,上來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沒有能回去的工具。就算給他們回去的工具,他們也不知道該走哪個方向。早已看不見來時的路,瞎走說不定會到地球上另一個洲。
池逸川的願望終于實現了。他現在就在星星上面。他腳下踩的,正是星星本身,是在地球上時望見的夜空中真正的星星。真正的星星果然不是像媽媽用吸管折的能拿在手裡的小星星那麼小,而是可以當作星球一樣生活這麼大。
可是,星星上面并沒有任何人造的東西,一片空空如也。沒有樓房,沒有道路,甚至沒有植物,貧瘠不已。這裡,一點人的痕迹也沒有,餓了要怎麼辦,渴了要怎麼辦?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白天,沒有黑夜的星星。跟地球完全是兩個世界。
池逸川在星星上面随意走了幾步。腳邊有一些碎石子,那些石子跟地球上的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或許就是能知道那是石子,不一樣的則是石子的顔色,造型,甚至是輕輕踩一腳能感覺到的硬度,跟地球上的不一樣。
這裡什麼也沒有。這裡的環境像白天像黑夜,或者不像白天也不像黑夜。沒有晝夜之分,仿佛永遠如此。
往前看,一片荒蕪。是什麼也看不到的一望無際,空空蕩蕩。
這個地方怎麼可能有生命?如果要孕育生命,也許需要水源,需要上億年。池逸川可等不了上億年。
谧寶跟在他身邊,在這顆一望無際的星星上面走着。他們也不知道走去哪,因為無論走到哪裡,都沒辦法離開這顆星星,眼前都是這般一望無際的荒蕪。
腳下是未經開發的宇宙最原始的地面,不平也不崎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終于來到了星星這兒,能跟星星零距離接觸。他不悲不喜。
是走不出去的。隻知道這顆星星很大。比地球大嗎?他不知道。也不可能走到盡頭。沒有盡頭。
而在地球那一邊,池逸川的爸爸媽媽發現兒子不見了,急得團團轉,全家亂成一鍋粥。爺爺受了刺激倒下進了醫院,奶奶急得抹眼淚。從發現池逸川不見起,爸爸媽媽眉頭就沒舒展過,
媽媽拿着池逸川的照片,在家附近的街道到處詢問人:“有沒有見過?我孩子叫池逸川!”
衆人紛紛說不知道,媽媽又跑到離家更遠的地方繼續焦急詢問,一刻不敢停,生怕停那麼一下,會錯過找到池逸川的可能,抱憾終身。
警方那邊調了監控,一幀一幀地看,無論看了多少遍,都看不出個所以然。隻看到池逸川出了家門到了更遠的地方之後,就再也拍不到有價值的線索。
池逸川離家的那個晚上有流星,很多市民都看到了,有一些人駐足路邊觀看。但是沒有人看到過什麼四歲小孩。
谧寶那邊,她的爸爸媽媽發現自己的女兒不見之後,一樣焦急不已。
“怎麼會這樣?谧寶明明離我不遠,我也不可能讓她去太遠的地方,她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到底去了哪裡?她在哪兒啊?”谧寶的媽媽不斷喃喃,忍着哭腔。
“一定會沒事的。”谧寶的爸爸說。他的心已經亂如麻,但妻子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他必須表現得鎮靜。但他緊扣的十指已經發白,唯有這點在暴露出他的忍耐。
一下子失蹤兩個孩子,搞得本地人人心惶惶,人人加強對自家孩子的看護,生怕自家的孩子也會莫名不見。
星星上沒有日夜,可地球上有。一晃兩三天過去了,池逸川家人以及谧寶的家人成天被悲傷籠罩。因為孩子失蹤,家庭氛圍壓抑,再也聽不到歡聲笑語。除了死一樣的寂靜就是為找孩子的焦急。
不過這座城市,好像除了失蹤了兩個四歲的孩子,也沒有别的特别的事情發生。人們慢慢放松下來,很快淡忘了這件事。
可是池逸川和谧寶的家人不可能淡忘。一直找不到孩子,家人的心便一直是破碎的狀态,好不起來。
此時的池逸川和谧寶不在地球上,自然看不到地球上為他們着急擔心的親人們。他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們隻知道他們回不去了。
池逸川知道,他們現在除了乖乖待在星星上,沒有任何辦法,有任何情緒都解決不了問題,便沒有任何恐懼絕望的情緒。谧寶是女孩兒,說害怕也害怕,說想家也想家。
不過,目前在星星上沒有遇到任何危險。這裡沒有山,因為沒有植物,所以也不算有平原。地球上的一切,這裡都沒有。連水源也沒有,自然沒有孕育生命的條件。
或者,星星上生命的誕生根本不用依靠水?所以,星星上到底有沒有生命,沒有人知道。
他們不餓,也不覺得累。池逸川走,谧寶也跟着他走。池逸川停,谧寶也跟着停。
除非閉上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否則睜眼時的目之所及,全是一望無際的荒蕪。腳下有實質性的地面能踩,那是星星的表面。但天上就沒了。這裡沒有天空。
哪裡都一樣。一模一樣。顔色一樣。全是荒蕪。看多了感覺眼盲。就沒有不同的地方。
這裡沒有時間。所以不知走了多久。
等到終于看到能讓人驚喜的一幕時,他們有種得救的感覺。
他們看到前方稍微靠上的位置,有密密麻麻的星點,織成星河網一樣非常密集,壯觀美麗。那星河網離他們非常遙遠,不在星星上面,是漂浮在宇宙中的。
在星星上走了這麼久,等于是走到了另一個角度,才終于看到了這麼一幕。這是宇宙中的景象,隻有在這個位置才能看到的一幕,在地球上看不到。
那些由數不清的星星織成的星河網深深震撼着兩個孩子的心。它們散發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極大一片,根本不能用地球人創造的大小單位來描述衡量。池逸川和谧寶不由自主道:“哇塞……”
他們太小了。人類太小了。對宇宙來說,人類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是地球也連塵埃中的塵埃都算不上。
所以他們能看見宇宙中的東西,宇宙中的東西卻注意不到他們。頗有他們聽天由命,自生自滅之無奈。
在這裡能看到宇宙中更多的星星。能看到在地球上一輩子都看不到的風景與角度。在這裡看得特别清晰。這裡沒有已經存在的人類文明,沒有地球上的娛樂,但對池逸川來說完全不算事兒,他也可以不去在乎那些。他一直都從未在乎。
他想要的星星,近在腳下。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他别無所求。他平靜充實,豐盈富足。
他們看着這片大到無法丈量的星河網很久。他們被這一幕震撼到無法動彈,或者說忘記動彈。這是再華麗的詞藻也無法形容出來的震撼。
谧寶也忘了想家,忘記了孤獨與害怕。她靜靜站在星星之上。她旁邊隻有池逸川一個人。
他們仿佛被這片星河網包圍。星河網不動,他們也不動,彼此是靜止狀态。
好像人類對他們來說都不存在了。雖然他們自己就是人類。但這裡,除了他們,就沒别的人。甚至沒有别的生命,哪怕是不會動的植物生命也沒有。
當下這裡,沒有人。隻有不會流動的意識。隻有宇宙以及宇宙本身。池逸川和谧寶此刻跟宇宙本身融為一體。似乎已經沒有人具有的特性。比方說,人類之間的感情已經不存在。
一直到他們看夠這一幕。一直到這一幕将他們震撼結束。也不知道是誰先回過神來。也許是谧寶。之後才接着動起來,才繼續行走。在這顆對他們來說沒有盡頭的星星上行走。
這是顆球形的星星,當然是沒有盡頭這一說的。無論怎麼走,都不可能像地球上的平地一樣有盡頭。
是因為看夠了那漂亮壯麗到無法形容的星河網才走的嗎?他們覺得不是。隻是需要走了而已。說到底,他們都還是人類,是碳基生物。無論在哪個星球上,這一點都不變。所以,會做人會做的事,不是真的成為漂浮在宇宙中的東西了。
因為星星上沒有時間,實際上他們看了星河網多久,沒有人知道。總之看的時間很長。也許……長達一小時,或者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們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感受不到這一點。
孩子本來就對時間沒什麼清晰的概念,誰也不知道星星上的時間是怎麼算的,這裡也沒有時間。說不定,就在他們靜靜觀望平靜美麗的星河網這段時間裡,地球上的人吃完了早飯、午飯、晚飯,或者這段時間裡足夠他們睡了一夜之後起床去上班上學。
他們此時做什麼,與地球上生活的人毫不相幹。不在一個星球,不過同樣的時間。也不能同時看到同一個太陽月亮。拿他們現在的處境跟地球上的人相比,是不對的。
他們在星星上,看不到在地球上能看到的太陽與月亮。
這,就是星星上的景象。在星星上面,除了能看到宇宙中更廣闊的光景,就沒有任何适合人類或者符合人性存在的東西。
他們并不屬于這裡,他們并不誕生于這裡,卻來到了這裡。隻能說這邊是反人類的環境。畢竟不是地球。
池逸川和谧寶正走動着。星星上除了他們,就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他們聽不到任何在地球上能聽到的聲音,比如人聲,比如樹葉的沙沙聲,比如鳥叫蟲鳴聲。
不過好在,這顆星星上面的環境似乎算太平。沒有風暴,沒有極寒,沒有高溫。人能待,但沒有人待,也不是個适合人待的地方。
這是池逸川想要的嗎。他從未想過。他隻單純想過要抓住星星,隻想過這一點。至于多時的願望實現之後是什麼樣、該怎麼樣、會怎麼樣,他就沒想過,也沒有任何期待,自然沒有期待落空這一說。
“你累嗎?”谧寶問。
池逸川搖頭。
“我也不累。”谧寶說。
實際上,她想表達的是這個樣子在地球上早就該累了,在這裡卻那麼久還不累。但她還形容不出,隻能問池逸川累不累。
“我們要去哪裡呀?”谧寶問。
實際上,她問也沒有用。因為池逸川也不知道他們應該去哪。他們都不知道星星上的具體情況。隻知道他們現在暫時是安全的。
池逸川沒有回答。
星星上面有比較平坦的地方,也有坑坑窪窪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不是絕對的平,不可能做到像地球上人工鋪的路那樣平,隻是相對坑坑窪窪的地方來說比較平,暫時沒有影響到行走。
谧寶沒注意,踩到腳下一顆拳頭大的石子,一下子摔倒。雙手撲在地面。地面不是很平,手有些疼。一看,手上沾了些小碎石。
谧寶摔了,不聲不吭。換作是在自己家長面前摔,她一定會帶着哭腔喊疼。家長便會立刻起身過來将她抱起,拍拍她身上,揉一揉她的手,安慰安慰谧寶。如果是媽媽,還會抱抱她。谧寶會覺得溫暖。
可是現在,家長不在身邊,她也根本不在地球上,家長根本不可能看到。當下的谧寶生出了堅強之心,趴在地上,忍着疼硬是不發出聲音。
谧寶摔倒,池逸川停下了腳步。他沒有繼續往前走,隻是靜靜等在谧寶旁邊。除了朝着谧寶的方向靜靜站着,他沒有任何動作。沒有人類豐富的感情般。沒有表情。
谧寶什麼也沒說,一邊調整一邊自己慢慢起來。除了摔倒這件事本身,他們誰也沒有針對她摔倒這個事吭哪怕一聲。
摔倒了,站起來就好。不需要對這件事情傾入什麼感情。不摻情緒,隻解決問題本身。
谧寶好像逐漸“池逸川化”。至少此刻有點池逸川的影子。她此時的反應,是換作池逸川池逸川會有的反應。
沒事,起來就好。這是谧寶摔倒後的想法與做法。
他們繼續往前走。
他們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該走多久。前方的路是未知的,也許下一步,就能看見不一樣的風景。沒有方向,沒有路标,沒有任何指示。什麼都沒有。
這些隻是他們的意識。這是人類會有的意識。但是宇宙中的一切都不會随着人的思想控制或者變化,别說是星星。他們在想什麼,感受是什麼樣的,宇宙不會搭理,也不會知道。
跟地球脫離久了,跟人類生活的世界脫離久了,他們仿佛也變成了宇宙中不會有人類思想的小物質。任何碳基生物的感受,全都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然還是人啊……會受環境影響。在有人的環境裡受人的影響,在沒有人類生活的星星上,受宇宙影響。
他們不知道星星是否在滾動,還是星星根本不動隻是他們自己在走。他們不知道星星是否在自轉。這根本感受不出來。因為星星太大。在他們眼裡,目前所在的星星是很大的。
星星很大。這個結果已經印在了池逸川的印象中。他不會再認為星星就像媽媽用吸管折的星星那般大。真正的星星,不可能可以拿在手上。
走着走着,他們看到前方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一望無際的荒蕪之中突然間看見多了什麼東西,兩個孩子瞬間新奇,并且有些不敢向前。對未知的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
池逸川和谧寶停住了。
那是什麼?好像拔地而起。再往前走幾步,那些東西好像不會動。
他們大着膽子繼續向前,隻不過步伐放緩慢。
沒察覺到有什麼危險。好像,前面目及之處也隻是多了什麼東西而已。會是什麼東西呢?
慢慢走近了。
那些東西,好像植物。可并不像在地球上見到的植物是綠油油,或者有完美的植物的樣子。是像植物。像是石頭植物。像大樹。給人的感覺就是沒有生命。它們的顔色就跟星星本身的顔色一樣。
池逸川和谧寶都不知道這些拔地而起的“大樹”是什麼東西。它們沒有片片分明的葉子,隻是造型像植物。從上到下,通體一個顔色,死氣沉沉。
本來就沒有生命。
說是“大樹”,但其實它們細如竹。
他們擡起頭望着這些東西,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形成的。也許在星星形成的時候它們就存在了。這些東西對星星來說不足為奇,但對人來說卻很新奇。
那些細如竹的東西……應該是硬的吧。跟石頭一樣硬。他們都沒有去觸碰那些東西,隻是猜測。
從天而降若幹片狀的東西,每一片大約手掌這麼大。顔色是很暗的暗色,微微發紅。池逸川和谧寶照樣不知道這是什麼,隻覺得這一幕像下雪。他們隻見過下雪,要形容隻能這麼形容。
可雪是白色的,這些很暗的片狀的東西是微微發紅的。隻是片狀東西飄落的過程像下雪而已。
看上去離他們很遠的上空有幾根粗大的像閃電一樣的枝狀物。那些枝狀物不移動,不消失,肉眼可見,被一片灰白朦胧着。
那些枝狀物是離他們很遠的東西。離他們近的,就是紛紛飄落下來的暗色微微發紅的片狀物。
此時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一片墨綠的灰白。或許星星上的空氣就是此樣。
這光景,在地球上從未見過。是一種新鮮的詭異,就像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顔色般。
池逸川和谧寶仰起頭,看着這從未見過的詭異美麗的一幕。這,就是宇宙的風景吧。是宇宙風景之一,地球上沒有。這是星星上的一幕,在别的恒星上,或者在别的行星上,也許又有不一樣的地球上沒有的風景。
這麼仰着頭看,那些紛紛下落的片狀物會落到臉上嗎?會碰到眼睛嗎?那些片狀物的觸感,又是什麼樣的呢?
他們不知道。他們就這麼靜靜仰着頭感受。
池逸川專門看着某片下落的片狀物,看它下落的軌迹。明明沒有風,卻像有風吹着它下落一樣飄下來。它迎着他的面落下來。
池逸川很确定片狀物已經觸碰到他,這一秒的片狀物應該正停留在他臉上。可是,他沒有任何東西觸碰到自己的感覺,就好像……那些下落的片狀物都是看得見摸不着的。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做的,源自哪裡。隻知道現在看到的這一幕,在星星之上。
谧寶在注意池逸川。看到池逸川在怎麼做,她便也跟着怎麼做。她有着跟池逸川同樣的感受。
“這是什麼呀?”谧寶說。她指的是紛紛下落的片狀物。
沒有人回答她。也沒有人能回答她。雖然她旁邊隻有池逸川。池逸川不會說什麼。但她還是出于強烈的好奇問了出來。
他們不知道這一幕将會持續多久。不知道星星上這些下落的片狀物是否相當于地球上的下雨。
星星上當下宏觀巨大的一幕之中,隻有兩個小身影身處其中。是兩個人類,是池逸川和谧寶。是兩個不屬于星星上的生命。
“哎,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裡吧?”谧寶擔心起來。她永遠比池逸川活躍,永遠比池逸川情感豐富,表達的東西永遠比池逸川多。
池逸川沒有任何回應。谧寶不知道池逸川在想什麼,不知道池逸川的想法是什麼。也不知道池逸川是不是認為在星星上待一輩子也沒關系。
反正,谧寶想爸爸媽媽了,想家了。她不知道已經離開地球到底多久了,因為星星上沒有時間,沒有晝夜,景象環境永遠沒有變化。
他們在走。一直走。迎着這些紛紛下落的片狀物。像“頂風向前”。可是并沒有風。手掌這麼大,很暗的暗色微微發紅的片狀物紛紛揚揚。
有白色的遊絲從他們身邊經過。谧寶觀察了一下那些白色的遊絲,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應該沒有危險。她大着膽子試着用手去接觸,發現沒有任何感覺。
她以為這白色的遊絲會像雪一樣冰,結果在接觸到的那一瞬間卻沒有感覺,她心驚奇,再一次對星星上的事物産生好奇。這看得見摸不着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難道看到的這些東西都隻是幻覺嗎?
在地球上從未見過的場景,在星星上看卻顯得如此自然,自然得就像地球上的風雨雷電。
難道,當下看到的這一幕,就相當于星星上在下的雨嗎?碰到自己的時候,竟然沒感覺……那跟沒下有什麼區别呢……
是視覺盛宴。
谧寶一邊走,一邊看着紛紛下落的片狀物。她緊跟在池逸川旁邊。就算分散注意力去看紛紛下落的片狀物和若幹白色遊絲,主要的注意力還是在池逸川身上。因為她怕跟丢,怕一個人迷失在一望無際的茫茫星星上。
在一個從未到過的環境與同伴走失并且無法聯系,是件可怕的事。會帶給人巨大的恐懼挑戰。成年人尚且如此,更别提一個幾歲的小女孩。
谧寶對目前身處的環境似乎比池逸川更感興趣。她不停地好奇,不停地在看。池逸川則比較漠然,好像……習以為常般。
就像他本來就屬于星星。
他一直心系星星。當下正處于願望實現之中,他内心有的隻是淡淡平靜的喜悅。他可以沒有任何感覺,也可以在這裡撒歡。在這裡,格外自由。
如果他真的撒歡起來,谧寶也會被感染,将地球上所有的記憶暫時抛之腦後,跟着他一起跑跑跳跳撒歡。
似乎無法返回地球的低落情緒被遺忘。池逸川和谧寶都沒有在想有關地球上的事。當下被星星上的光景充斥着,身處着,好奇着。
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些紛紛飄落的手掌大的顔色很暗微微發紅的片狀物不見了,沒有了。也許是走着走着,走過了那片會飄落片狀物的區域。
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眼中星星上的顔色,是宇宙的顔色。
一切平靜。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在動的,就隻有正在行走的他們。
他們突然看見上方有一些會動的亮點,這是終于看到的會動的東西。他們不知道那些亮點又是什麼,隻看到那些亮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離他們……越來越近。
在朝着他們的方向襲來。
其實那些亮點很漂亮,因為散發着光芒,他們的上方滿是這樣的亮點,就好像在星星上看到了無數别的星星。
但未知終究會給人帶來恐懼。眼看着密密麻麻的亮點越來越大,越來越靠近自己,他們卻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像待宰的羔羊任由一切的發生。
這個宇宙,本來就由不得人控制。在宇宙面前,人類什麼都不算。
池逸川不知道,現在星星上是否在下屬于星星的流星雨。
他們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着無數亮點下落。亮點越來越近,他們看得越來越清,那些亮點都是一邊下落一邊燃燒的巨大石頭。
巨大石頭?!
他們知道小小一顆石頭的威力,光是被人用手砸過來都很疼,更别說若是被那麼大的石頭砸到會有什麼後果。那些燃燒的巨大石頭有多大呢?直徑幾米,還是十幾米?
在他們眼中,那些石頭巨大無比,還離着有些距離,就已經能感覺到巨大的壓迫感。
谧寶很害怕,皺着眉眼裡全是恐懼,不知道是不是淚水,她的眼睛看上去亮亮的,也許是石頭的火光映照。池逸川看起來還是如此平靜,就像在想若是将生命結束在自己多時的願望裡,他也無怨無悔。
谧寶害怕得一動不敢動。就算動,也不知道該去哪,完全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靜靜等着所有事情的降臨發生。
那些正在燃燒的巨大石頭直逼他們。逼近他們的眼睛,逼近他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