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始二十三年,高陽不歇,懸挂東宮之上。
初春的陽晖仍帶有餘冬的寒,灑在裹得嚴實的宮人身上,不暖和,卻又壓得眼下陰影重重,與散不盡的青黑相伴。
行走間,宮人莫敢低聲細語,托着的案幾上烏黑藥湯。
埋入炭盆的金絲炭堆成一座又一重的山,連灰都灑落盆邊。跪守的宮人,用浸濕的錦帕擦拭一遍又一遍。
無人敢言語,他們低斂眉目,将自己縮進角落,縮進陰影。
細碎的咳嗽聲再次襲來,未響徹整個宮室,隻在内室,如逸不開的煙雲随意,卻惹得他們再次匍匐。
“殿下,用點吧。”
眉頭緊縮,幾連成一條線,李公公端來新送的湯藥,低聲與謝知珩說。
冬纏的寒意侵襲上身,謝知珩這咳嗽持續了将近半月。
太醫令早為他診了脈,道此病于他無礙,隻需服藥幾日便可。
又叮囑,不得再虧空精力,得好好休息,養養冬日散去的神。
最重要的一環,太醫令不敢與謝知珩說,可在李公公的強力勸服下,才出口。
太醫令:“還請殿下,寬慰心神,不可再受昨日牽扯。”
無力而癱軟在床榻間,謝知珩揪緊垂落的紗簾,許久未言,駭得太醫令跪地不起,怕惹怒了他。
宮人跪匐的動作不滿,烏壓壓的一片,落在謝知珩眸眼中,倒像逼迫他墜入深淵的漫長隊伍。
龍紋玉璧擱着掌心痛,觸感的溫熱都比謝知珩高些,甚至到要燙傷他的程度。
謝知珩咬咬唇,喉嚨裡擠出幾句話:“退下吧。”
如獲重釋,太醫令告辭後,忙拉着藥童走出東宮。
太醫令走,可滿地的宮人未起,謝知珩偏頭不願看向他們,再次重複:“你們也退下吧。”
宮人聽此又驚又喜,可又怕,他們先是熱淚盈眶看了李公公一眼,後不敢耽誤半分,後退着離了内室。
偌大的寝室内,隻謝知珩,與伺候他許久的李公公。
謝知珩靠着床柱,啞聲問:“你怎還不退下。”
寒病沒吞他太多精氣神,是自個不再硬挺,尾調衰弱,又輕,融入紗簾。
“臣得陪着殿下。”李公公回。
謝知珩眸光潰散,陷入透不進光的黝黑裡:“陪着?你能陪孤多久,瞧你那老身闆,沒得幾年就死了吧。”
确實,李公公而立之年被天後派到謝知珩旁,從他能落地走路,到如今執掌王朝,陪伴的時月不輸帝後。
可同時,他也衰老許久。
“是沒幾年,可臣想看殿下走太極殿,想看殿下泰山封禅,想喚殿下一聲,陛下。”
謝知珩側頭未回,本就冷白的膚色,因病更顯,毫無血色,幾乎可瞧得脖頸處暴露的青筋,萬分脆弱。
未束發,垂落雜亂的發絲遊走在鎖骨處,像捆住他的黑繩,掐住脖頸,步步逼緊。
連呼吸,都輕了太多。
“臣能看到嗎?看到殿下登基的那一日。”
李公公又問,似乎将此作為夙願,同謝知珩一道又一道說着,說着人幾乎要煩。
“你可知,孤要登位,是要當今逝去的!”
李公公:“臣知道,臣比誰更清楚。”
“既然如此,孤現在便去弑父,明日即刻登基,讓你這老不死的活不過三日!”謝知珩惡狠狠道,咬牙切齒,磨牙的聲音細細碎碎,卻又非無。
李公公将那碗湯藥端到謝知珩面前,笑說:“那殿下先喝完藥,喝了這碗,臣就去喚羽林衛統領,立刻包圍豔陽宮。禮部那兒,聖人早早為殿下備好登基的儀仗,明日不算慢,趕得來。”
他說的,謝知珩都無奈輕笑了會兒,低垂眼睫:“你啊,不用這麼快,慢步春不是早給人灌下。”
“瞧臣說的,怎可讓殿下承了那弑父的罪,聖人可是極不願殿下,在史書留得這罪名。”
李公公輕打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己說話失禮。
見謝知珩飲下湯藥,不複方才低沉抑郁,李公公收來空碗,到外間使人傳膳。
早早熱着的膳食一人一人的端來,将圓桌鋪得滿滿。
有人試毒時,李公公已為謝知珩穿好衣裳,今日不見諸臣,便未着太子袍服,隻套了件常服。
處病中,謝知珩胃口不好,隻用了幾口,便揮手讓人拿走。
李公公擔憂不願,但還是遵從,隻是讓人送來謝知珩喜用的糕點,擺在他手旁。
“外頭怎又鬧?”
撐起精神,批閱奏折時,謝知珩聽到外間的聲音。
太監跑來,李公公才知道,告與謝知珩:“是小殿下,今日大抵暈覺,困魇,哭着找殿下。”
對這個孩子,謝知珩着實不喜。
他的出生伴随整個皇宮的噩耗,太子妃因他難産而死。天後于當日害病,躺于榻上不起,沒幾日,也病逝。
謝知珩抵着額頭,重重呼出一息,勉強道:“讓人抱來。”
阿娘的勸誡在耳邊萦繞,逼得謝知珩接受這個孩子。
天後:“珩兒,阿娘知你不愛這孩子,也許他是你此生唯一污點。或許日後,你會怒極而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