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國十真身後為他穿上沉重的腹卷的女人,卻這樣回答:
“不會。”
香川山吹不後悔學習呼吸法,也不後悔在知道斑紋的特點後,還接近他們一群人裡最先開了斑紋的出目滿彥,至少她有選擇的機會,帶着姐姐阿莊的祝福,離開了風景不變的後院,踏過無數女子這一生未曾踏過的土地,見過她們終其一生也無法見到的風景。
她殺過妖怪殺過鬼,抓過山賊也抓過海賊;她爬過接近千丈高的高山,也曾親手在海上劃過戰船;她能翻身上馬射出連珠箭擊殺對面的小頭目,也能在近身搏殺中單手擰下敵将的頭顱。
她是以“香川山吹”之名出現在繼國家的卷宗和軍紀裡,被刻在她走過的城的磚石上,而不是以“香川氏”“某禦前”“某之方”或“繼國紀伊守都月室”等稱呼出現在繼國一族的家譜和曆史上。
香川山吹從後面抱住穿戴好防具的繼國十真,頭自然的貼在那帶着濃郁血腥味的腹卷。
“我不曾後悔過遇見小十哦。”
“能遇見十真,真的是太好了。”
“…妳是女人,所以妳想逃到哪裡就可以逃到哪裡。”繼國十真不認為那個男人會去為難香川山吹這個與對方血緣很遠又不是繼國一族的女人,“妳現在還能趕上阿和。”
再怎麼說,香川山吹不僅是與他從小玩到大的珍貴的同伴,還是他的家人、他的表姐、是孩子的母親啊…她是特别的。
就像出目次郎一樣,就像他愛屋及烏将“出目次郎”提前趕走一樣。
繼國十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祂們」的劇本而“死”掉,不想看見那紅潤飽滿的臉變得灰敗,不想見到那些如星星一樣閃耀的眼睛變得渾濁。
“那十真大人呢?”
繼國十真像是沒有聽出香川山吹的不悅,語氣淡然地說道:
“我已經做好了戰死的準備。但在最後的時候,我可不想被後人評價,說我帶着一個女人在身邊。”
“你這是在小看我嗎,十真大人?”
繼國十真并沒有小看她的意思,他隻是…想要感情用事一回,盡管他明白香川山吹是他最趁手的武器和手下,也是現在唯一一個能放心把後背交付出去的同伴。
但香川山吹不同于其他同伴,她是金色的珍珠,稀有且珍貴,還讓他體會到擁有了家人的感覺。
“不隻是阿和……”——妳也是我們家的女眷啊,山吹。
繼國十真轉過身,低頭看着香川山吹的臉,想要将她的模樣和此時的表情徹底烙印在自己靈魂深處。
在虛假的世界裡體會到這種細膩的感情,是很奇怪,又很複雜的感覺。
香川山吹卻第一次反對了他繼國十真的意見,以同伴、臣子和妻子的身份,她雙眼盈滿淚水,執拗地看着繼國十真,請求道:
“在作為十真大人的臣子和妻子前,我還是你…繼國氏的十真的姐姐。”
“哪有做人兄姐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白白去送死的?”
因為是…姐姐嗎?但是這個世界是虛假的啊……
“他的主要目标是我…妳活着的價值,比死掉的妳還大。”——為什麼不逃跑?茉愛那個的孩子需要妳。
“伊子會照顧好孩子們的,而且我也相信那隻幫了我們很多次的貓先生哦。”
“所以,請讓我像巴禦前那樣,再最後為你戰鬥一次吧,十真大人。”
“…妳是茉愛母親。”孩子可以沒有父親,但母親是絕不可少的存在啊。
“就算我們都不在了,伊子也會照顧好孩子們的。”
“我們把未來留給他們吧,十真大人。”
在香川山吹接連不斷的勸說下,繼國十真拗不過她,勉強答應了。即便如此,他仍然叮囑道:
“如果我和氏宗他們都落敗的話……山吹姐記得要像巴禦前那樣,脫下甲胄,向東國逃跑啊。”
“當然啊,從小到大,吃飯的時候,都是我跑得比十真大人快呢。”
*
铿锵——
唰唰唰唰——
一輪紫色的彎月,帶着無數金黃的月牙噴湧而出,将匆匆從枡形虎口内跑出來的武士們斬成幾段。看他們全副武裝,不是很匆忙慌亂的模樣,顯然是早有了準備。
“敵——”喊話的武士還沒說完,便被随着黑死牟一起闖進來的妖魔鬼怪一口吞下肚。
那些曾經被繼國一族驅趕、剿滅的妖怪們像是狂歡一樣,在鹧鸪峽館裡面亂殺。
“聞到了!生人的氣味!”
“可以大飽口福了!今晚就在這裡屠滅繼國一族!”
虎口和樯橹突然倒塌的動靜,驚動了躲藏在鹧鸪峽館的客人。
從贊岐被迫遠道而來的梅姬等人震驚的對視了起來。
“妖氣?妖怪?!怎麼回事?怎麼進來的?”
“示警結界怎麼沒有通知?”
“該死的,隐藏氣息的結界也破了!”臯姬抓起梓弓和靈劍,臉色蒼白,“這個感覺…是鬼!非常強大的鬼!”
“喂!這不會是小十的陷阱吧?”
“不可能!他現在就在禦殿内,那家夥…”
“來不及說這些了!來得人有變成鬼的那一位大人!”繼國葉月抓着一把藍色斷刀,全身是血地從另一側趕過來,神情惶恐,“菊咲正在想辦法借着這個靈場布置結界,四姐被山魈吃了,我們快跑!”
繼國葉月沒有提自己的三胞胎大哥繼國文月,那雙鳳眼裡閃爍着心虛。但他的異狀,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
臯姬身邊的養女敲響了銅鑼,發出了警報,梅姬和桃姬将半死不活的繼國睦月拖過來砍斷了他的雙臂後,便帶着那雙臂,嘴裡快速叨念着咒語。頃刻間,那兩臂化作兩條五首大蛇,飛快地遊走出去,為他們清掃逃跑的道路。
在繼國睦月在半個月前便已經遭遇襲擊,躺在榻上苟延殘喘的現在,衆人便以幾人裡實力和手下剩餘最多的臯姬為首。她此時指揮着手下的弟子們割開準備好的祭品的脖子,召喚出七八隻比神木一本杉還高大的黑蜘蛛,加入圍剿來襲妖怪的隊伍。
“還有鬼,可惡!早知道就轉道京都,投奔二哥了!喂!你們誰有日輪刀?趕快出去殺了那些惡心的東西!”
暫時無法移動的臯姬在發現自己召喚出來的蜘蛛和兩個姐姐們妖術變出的五頭巨蟒對鬼無效後,看了一眼腰間的刀,将眼看向拿着斷刀的繼國葉月,牙一咬:
“還愣着幹嘛?你跟阿涼頂上去呀!那個男人就是沖着我們來的!”
「涼」是繼國文月的幼名。
繼國葉月嗫嚅着起了皮的幹燥嘴唇。
“我去找小十…”他沒敢說出自己剛才一着急,推了一把繼國文月,丢下了嘗試加固結界,丢下了正在求救的葵姬,自己一人從後門進來報信。
“找他幹嘛!那個爛心腸的家夥一定打着拿我們當誘餌的主意!”
梅姬和桃姬這個時候已經拔出了自己的刀,加入了厮殺的隊列。她們的刀是粉紅色的,揮舞之間隐隐有花瓣飄落的模樣。
“我…”失去了親密兄長和妹妹為他籌謀的繼國葉月,想要拒絕,想要獨自逃跑,又有些害怕,畢竟他親眼見到葵姬被吃,繼國文月被妖魔鬼怪撲倒的模樣,“這院子的後面也來了…”
啪——咕咚——
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從外面丢入,差點撞倒了一遍的燭台。
他們看到了被血液打濕了的黑發上,插着的屬于長姬的丸玉簪。
在院子外的黑夜裡,出現了一個身形高大,瞪着六隻血紅色眼眸的惡鬼。他手裡提着一個四肢呈現詭異形狀的病弱青年,腳下将一個繼國文月的屍體像是踢皮球那樣,踹了進來。
“身為武士…卻…堕落…至此…”
“别跑!惡鬼!”駐守在此的鬼殺隊的劍客追着入侵者而來,他們的人已經有不少折損在剛才的門口的戰鬥中,“納命…”
下一秒,那幾個呼吸劍士突然身體一僵,胸口分别出現一節發絲凝結成的觸手。
喝呀!!
不知道是他們之中誰的孩子,抓着淬了紫藤花毒的短刀從藏身的樹叢裡跳出,出現在常人的視野盲角,直指黑死牟的後背。
“連一女子…一稚兒…都不如…”
黑死牟連刀也沒拔出,周身環繞着無數劍氣形成的月牙迸發,不僅切碎了那個年紀不大的孩童,還攪碎了與他一同竄進來的妖怪和惡鬼。
“可惡!”這種程度…這種程度的食人鬼,加上那些來犯的魑魅魍魉…再不逃的話…
黑死牟轉頭,看向情急之下,把桃姬的女兒一把扯了出去,推向撲來的鬼後,便奪門而出的繼國葉月。
桃姬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弄的分了心,為了救下自己的女兒,竟然轉頭去救她。随後與自己的女兒一同被黑死牟的劍氣餘波給砍成重傷,雙雙倒地,被地上的雜碎鬼物分食。
“繼國葉月!你!”
憤怒的臯姬一把扯掉頭上的發簪,散着長發,手中手印變幻,紅唇一張,露出暴長的獠牙,她的臉上出現了蛇鱗一樣的紋路,這些年來抓取收服的式神自她口中噴吐出黑煙裡出現。随着她的施為,她臉上的皺紋在增加,白發也多了起來。
“娑婆诃,訖蘭帝,摩由啰,唵。”
正是立川流改動過的《孔雀王心咒》(注4)!
“殺了他!”
披散着頭發的臯姬的聲音變得如夜枭一樣,原本美豔的臉龐此時變成青面獠牙,如同地獄裡爬出的羅刹鬼。
黑死牟不慌不忙地站在那裡,看着臯姬的七竅流出黑血,混在黑煙裡,凝結成一隻九頭眼鏡王蛇。他的臉上看不出其他情緒,相當的平靜,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臯姬等人的血液滴落在地面,發出瑩瑩白光,朝着某個方向流動、彙聚,滲入,逐漸變成了一個詭異的圖案。
铛——
遠處那堆築出來的赤築山頂的赤築神社,這時傳來一聲悠長洪亮的鐘響,宛如洗滌人心的梵鐘,回蕩在楊柳山下的鹧鸪峽溪谷中。
在鐘聲消散的那一刻,一陣可怕的熱浪從館主處理政務的禦殿席卷而出,熱浪所過之處,但凡是體内有水分的生物,全部被熱浪瞬間烘烤成了幹屍。
頃刻間,除了黑死牟外的入侵者,妖怪和人類,無論死活,全部倒地,成了幹屍。如果不是黑死牟在那熱浪襲來的一瞬間,像是想到了什麼,身體本能地往鹧鸪峽館外竄去,他可能早就被對方的招式命中了。
黑死牟看着自己幹枯的手臂,看着它重新恢複成豐盈的模樣。他眯起了六隻眼睛。
“嘻,怎麼樣?我家小真很棒吧?岩勝大人差一點就死掉了呢。”
“啊啊,好可惜,對嗎?”
黑死牟手裡提着的那個古怪的叛徒卻沒出事,一臉惬意地看着他。仿佛他早就有所預料。
“如果不是在下破壞了部分靈楔,也許大人您今天就…”
咔——
黑死牟卸掉了“出目次郎”的下巴。
他看向了赤築山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