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窗關閉。
向北辰跌入無邊的黑暗。
他不斷地下墜,下墜,“咚”的一聲落進深海。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沒,他在水中不斷掙紮。海水滲入他的口鼻,是濃郁的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隐隐有聲音傳來。
“他筋脈盡毀,神魂有損……這幾處傷是魔物所緻……”
“我已傳訊問過,當時跟劍尊一起去鶴山鄉的弟子說的确有這麼個少年……又派人去鄉裡,村民說這孩子半個月前離開的,與他所說不差……”
“那他的身份沒問題了?”
……
“師娘真的要留他?憑什麼呀?”
“師娘讓他留下,自然是驗證了他的身份,他就是我們的四師弟……”
“師尊怎麼會收這麼其貌不揚的一個人為徒?這不是拉低了我們仨的姿容麼?”
……
幾波人低聲交談着,一言一語皆是圍繞他。
向北辰頭痛欲裂,聽不大真切。
又是許久過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宿、雪、涯,你叫這個名字麼?你生下來頭發就白啦?”
“你不是怪物!以後咱倆一起走吧。”
“那天你為什麼沒來?你知不知道姐姐至死都在等你!!”
“我恨你。我恨你!”
……
赤紅的水搖晃着,搖晃着,水面之上隐隐凝聚成一道身影。
有人蹲在岸邊朝水下看來,長發低垂入水,目光也墜入水底。
“宿雪涯?宿雪涯?你去哪裡了?”
“喂,快醒醒!宿雪涯?”
宿雪涯醒來。
這具病恹恹的身軀睜開雙眼。
渾身無力,動彈不得,但至少活過來了。
本是出門為夫人尋救命之法,卻撞見了不可言說的大恐怖,叫他不得不出劍,最終跟那天璇老兒一換一,落得個身死魂滅的下場。
好在多年前他曾偶遇一份機緣,獲得一具無相身,将其藏于不為人知之處,并埋藏了自己的一絲神魂。死後激活了這手準備,勉強活了過來。
第一個月沉寂,躲避有可能的搜查。
後兩個月日夜不停地重塑神魂和體魄,終于練就了新的身體,輾轉回到了夫人面前,成為了他的“小徒弟”。
名字則是借用了那個叫做“向北辰”的少年的名字。
而少年本人卻是在來星夜原的路上遇到了魔,意外去世。
這一次宿雪涯沒來得及救下他。
房内一片昏暗,隻有窗邊漏進來一線微光。
恰如他現在的處境。雖然重回衆人視野,卻如履薄冰,命懸一線。天璇掌門那事還遠沒有結束,他需得藏住自己。
有人來了,他閉上雙眼。
卻感覺到是熟悉的氣息,心于是緊張起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走進來,先頓足,而後走到窗邊,将透氣的窗子關上,接着輕手輕腳走到桌邊坐下。
宿雪涯緩緩睜眼,繼而緊張地問了聲:“誰?”
雖然早就識别出了來的是誰,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辨認了一番,而後才試探性地喊:“師……師娘?”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對方淡然問道。
聲音十分平靜,沒有半點情緒。
“誰?師尊麼?”他趕緊掀開被子下床,在地上跪下,朝着對方拱手,“回師娘,弟子是在去年冬天被師尊所救……他在村子裡待了七日。”
宿雪涯低着頭,隻能看到對方的錦繡華服,朵朵桃花開在衣擺,明媚如春。
來的路上便聽到了夫人懷孕的消息,一想就知道定是受到自己的牽連,被宗門為難,萬不得已才想出這麼個保命的法子。
眼下他跪在他面前,想到他受的諸多苦,隻覺得自己當真罪該萬死!
“冬天……”對方聲音低喃,似是有些恍然。
而後又問:“他又怎會告訴你我的小名?”
宿雪涯當然不可能把愛侶的小名告訴任何人,那是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名字。
“這……”他有些心虛,聲音也弱了下去,“師娘恕罪,弟子……說謊了。并非師尊有意告知,是他走之前跟我道别時,說‘我該走了,我家阿……’”
眼看着那個稱呼要說出口,他趕緊吞了字,接着道:“說……您在家等他。他見我眼神迷茫,于是解釋道‘就是你師娘’。我便記下了師娘的小名……”
他額頭點地:“弟子為與師娘相認,才鬥膽念了師娘名諱,懇請師娘恕罪!”
玉流徽沉默。
對方不說話,向北辰便不敢起。
這樣過了許久,久到他腦袋暈暈,又要昏倒前,對方終于開口。
“起來吧。”
“謝師娘。”宿雪涯站起身來。
視線對上。
他本不該多看,又挪不開眼。
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眉眼疏離,冷若冰霜……較之前清瘦了許多。
對方玉指輕輕敲擊桌面:“過來。”
宿雪涯連忙走到對方跟前,乖巧地問:“師娘有何吩咐?”
“伸手。”
宿雪涯照做。
掌心裡多了一顆丸子。
“吃下去。”
宿雪涯毫不猶豫吃了丸子。
“甜麼?”
“很甜。”夫人給的,自然是最甜的,就算是毒藥他也甘之如饴。
他問:“是什麼糖?”
“是毒藥,”那張臉帶着冰冷的笑意,“不要将我的小名說出去,否則……毒死你。”
*
“啊??”
雖然這副身體很孱弱,境界也尚未恢複,但是不是毒藥宿雪涯還是能嘗出來的。
他當即擡手誓天:“師娘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打死也不說!”
玉流徽起身,丢下一句:“接着睡吧。”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哦……”宿雪涯默默看着對方離開,而後回床上躺着。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再次醒來,床邊坐着一個人。
是小徒弟蕭岩。
現在該稱“三師兄”了。
“你醒了,小師弟?”蕭岩往床頭的燈籠裡放入一顆寶石,房間裡頓時明亮起來,暖色的光輝照亮兩個人的面容。
宿雪涯喊了聲:“三師兄好……”
一張嘴,聲音極為沙啞。
“小師弟好。”蕭岩先喂了他一顆丹藥,而後打開放在枕邊的包裹。
“這是本門劍服和劍牌。你身量頗高,也不知衣裳合不合身,先将就着穿。等回劍宗了再為你量身定做。”
“多謝師兄。”按照規矩,該向師兄行禮,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但宿雪涯還沒起來,蕭岩就将他按住了。
“不必多禮。”蕭岩給他蓋好被褥,“你受了重傷,桑醫仙已經為你診治一番,說是沒什麼大礙了,但需靜養。師弟怎麼會傷得如此重?”
新來的小師弟苦笑:“來的路上……遇到了魔,艱難逃脫……”
“你受苦了。”蕭岩安慰道,“接下來好好休養,有桑醫仙在,你很快會好起來。”
小師弟道:“待我好些了,定要向他叩首拜謝。”
“桑醫仙不會計較這些,師弟不必惶恐。倒是有件事需得讓你知道,”蕭岩看着他,正色道,“北辰師弟,師娘他有孕在身,懷着師尊的遺腹子。你切莫大驚小怪,也别問東問西,隻要跟着我們幾個一起好好照顧他就是。這可是師尊唯一的血脈,我等必須護師娘周全。”
“是。”小師弟一臉堅毅,“我一定誓死守護!”
蕭岩又道:“師尊不在了,我們也仍需繼續刻苦練劍。往後在劍道上若有不解之處,可以去請教嚴師伯。他劍術高超,又平易近人,很樂意我們向他讨教。嚴師伯你應該見過,就是昨日廳堂中劍眉星目,抱着一柄玄玉劍的那位。”
宿雪涯眼珠子轉了轉,做回憶狀:“好,我知道了。”
蕭岩繼續交代:“等回了宗門,需得守規矩,不懂的一定要問,不要四處亂闖。見到長輩要問好,同輩之間亦要見禮。不可好勇鬥狠,更不可借着師尊的名望欺辱他人。”
“多謝師兄教導,”宿雪涯心裡十分欣慰,嘴上說道,“請師兄放心,我絕對不會辱沒師尊的名聲。”
蕭岩又想起一事:“對了小師弟,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師尊的?”
小師弟回答道:“去年冬天。”
“冬天……”蕭岩還以為是師尊出事前,本以為可以從小師弟這裡得到些許線索,看來是沒希望了。
他還想再問點什麼,對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蕭岩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小師弟剛醒,水都還沒喝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