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也很窄,時不時能看見幾條翻着肚皮的魚,有時候也能看見前面或者後面漂着幾團白花花的東西——至于那是什麼,我真不敢回憶了。
我就這麼趴着,我娘就這麼趴着,我爹也這麼趴着,頂很矮的船就這麼順着很緩的水流漂着。
我不說話,我娘也不說話——她肯定也看見了,但她也不哭,也不開口,就這麼呆在那兒,一動不動——其實我以為她會的,我記憶裡她是出了名的心善,連過年殺豬都能抹眼淚。
最後是我爹先開口了,他不說戰争,不說處境,隻是晃着身子搖着橹,像漁民哼歌似的:“可憐啊,可憐,這往後誰還敢吃洛水的魚呢……”
我從沒見過他這麼緊張。他的聲調又晦澀又哽咽,從嗓子縫裡擠出來,就這麼和吱呀吱呀的船聲摻合在了一起。
他也許是對我們說的,也許是對他自己說的,也許…是對那些活着死着的人說的。是啊,人。
我們就這麼醒了吃,吃了睡,睡了醒,一路漂出了洛京。
出了洛京,視野一下子敞亮了,山啊樹啊都來了,連天上的陽光都那麼刺眼,可又慘白慘白的。
書上說天下四海,四海比兩江大,兩江比洛水大。可哪怕隻是洛水,在我心裡也是看不到邊的長。
但那麼廣的水,那麼大的天下,終究是容不下半人高的漁船嗎?
我胡思亂想。
接下來去哪兒呢?還是我爹拍的闆,他說:“去邯鄲吧,咱在那兒有遠族親戚,咱可以繼續開酒肆。”
那時候邯鄲管事兒的姓劉,人雖然年輕,幹得倒還不錯。他不僅沒設卡,還支了不少帳子給難民發粥,我們一家就這麼安頓了下來。我們親戚人好,爹娘手藝也好,沒過幾年,洛水酒肆就由擔子到攤子,由攤子到店家,居然真的又開起來了。
我爹看着跟當年也差不多,嗓門大脾氣差,隔三差五就揍我一頓,也不管我都多大年紀了。按他的話說,我管你多大!你啥時候都是我兒!
但看着歸看着,我知道洛京是一道他過不去的坎——或者說,洛京是我們所有洛京人都過不去的坎。
所以我爹病了,病得厲害,沒幾天就不行了,我把邯鄲跑遍都沒找到能治他病的醫生。我爹把我拉住了,他說你再求醫,錢都被你這敗家子廢光了。
咱不治了。
他躺床上,皺紋跟蟲似的爬了他一臉。點着燈,我突然發現他居然都這麼瘦,這麼老了。這怎麼能跟記憶力那個五大三粗,時不時揍我一頓的人對上呢?
他說,你娘心善,你這幾天勸勸她讓她少哭點,都說了對身子不好。他又瞪了我一眼: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哭啥。
他說,你爺爺埋在洛京,你太爺爺埋在洛京,你祖宗十七代都埋在洛京。我回不去了。邯鄲挺好的,但俺想家啊……
他說,洛水很清的,還甜,但你不知道,其實深得很,我小時候在裡面摸魚差點兒淹死,被你曾爺爺揍到躺了三天,他說,叫你瞎跑,叫你瞎跑……
他突然笑了下,說,洛水多好啊,但人不好。地再靈,沒有人傑也不成,我現在想到洛水,一摸,全是紅的……
他說,酒肆你好好開,你是許家第十九任老闆,洛水酒肆在哪兒都是洛水酒肆,我說的,皇帝都管不着……
他說,其實吧,我還想吃一回洛水的魚,這漳水的魚我換了多少法子做,多少法子做,咋就是沒那個味呢……
他說……
他說不了了。
我就和我娘一起接了鋪子,鋪子的招牌是漳水的洛水酒肆,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紅火。
後來啊,邯鄲也遭了兵,南平的魏昴打了過來,當年的劉大人殉了城,火光沖天,映得水面都是紅的。
我問我娘跑不跑。
我娘看着水。她說,能跑哪去?跑回洛京?我年紀也大了,不走了,留這兒陪你爹吧。
我抹了把眼淚,您不走我也不跑,我爹說了我是洛水酒肆十九代傳人,皇帝都管不着,我能怕個諸侯?我要留這兒看鋪子呢。
我倆就這麼顫顫巍巍在初春裡站在水邊,看着紅彤彤的太陽。
幸好魏昴沒待多久,援兵就到了。
之後就是姬大人接手徐遠,洛水酒肆繼續開張,再之後,大家就都知道了……
說了這麼多傷心的,就再說點好事吧,這麼好的日子呢。
過了這麼多年,洛水早清了,皇帝沒有了,我娘和我都平平安安,她精氣神特别好,還天天亂逛到處催我結婚,沒想到吧?
姬大人收複洛京,洛水酒肆也馬上能回洛水了,沒想到吧?
洛水酒肆招待過九卿,接待過外賓,名揚四海,天下聞名,沒想到吧?
我現在生活幸福,不愁吃喝,家庭美滿……
…………